◆惟得
思念真是一個刁鑽的頑童﹐喜歡乘人不備﹐衝上前來撞個滿懷﹐教人措手不及。那天我本來心平氣和在家裡執拾凌亂的衣物﹐無端翻出你寄給我的一袋信﹐心中頓時翻著又酸又甜的滋味﹐移居海外後﹐父親也時有書函﹐讀來總不及你寫的親切。這樣說﹐似乎對父親不公平﹐然而緣份是很微妙的事﹐我也無可奈何。
在香港時﹐倒未感覺和你太親近﹐你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很多時候我下班回家﹐你已經上友人家搓麻將﹐偶然一夜你賦閒在家﹐我可能又外出參予文化活動﹐大家相聚的時間不多。然而﹐遇上我頭暈身熱﹐你仍然噓寒問暖﹐體貼入微。親情像收藏在樟木櫃的一襲冬衣﹐天寒時才抖出來穿﹐仍覺一身溫暖。
有好幾年出國升學﹐和你的感情就像新發掘的水源﹐潺潺流瀉。臨行前﹐我想到要把衣櫃的衣物都塞進衣箱裡﹐只覺頭痛﹐你憑著一雙巧手﹐很快便井井有條為我理出紋路﹐附加一個旅行袋﹐盛放日常用品﹐你滔滔向我細數旅行袋的內容﹐我但覺瑣碎﹐無心裝載﹐直到在國外過海關時﹐檢查官要審視旅行袋﹐我不經意地打開拉鏈﹐冷不提防七八支牙膏從裡面滾出來﹐檢查官皺著眉頭說﹕“你以為這裡沒有牙膏賣嗎﹖”我尷尬地回答﹕“是母親放進去的。“檢查官不禁失笑﹕”天下母親都是這樣。”安頓下來﹐我清理旅行袋﹐大至拖鞋﹐小至傷風丸﹐一應俱全﹐旅行袋沒有寄艙﹐上機時我隨身攜帶﹐揹在肩上感到有點不勝負荷﹐怪不得這麼重﹐原來盛滿一袋春暉。
開學後﹐我寫了一封信給你和父親﹐報導近況﹐你很快回信﹐笑說已經有數十年沒有與人通訊﹐執筆忘字﹐寫起來倍感吃力﹐然而﹐這是與我保持聯絡的惟一方法﹐也就勉為其難。我並不覺得你信中有很多錯字﹐每段起首﹐你先寫下我的乳名﹐仿似柔聲低喚﹐讀起來倒有一份笨拙的親切感。異國生活本是新鮮奇趣﹐艱深的學院課程卻令我患得患失﹐忍不住向你細訴﹐你總回應我信裡的每一段話﹐果真細意聆聽﹐分享我的苦樂。想來好笑﹐以往同住在一個屋詹下﹐心照不宣﹐連問候也變得疏懶﹐今番相隔七千哩﹐只靠一紙家書灌溉﹐親情反為開花結果。
書信自有隱惡揚善的一面﹐後來妹妹來信﹐說你得知我每天中午吃三文治﹐水果與曲奇餅充飢﹐竟然失聲痛哭﹐你在信裡倒沒有透露這份單純的關懷﹐你可能以為我放棄吃飯的習慣﹐受盡委屈﹐其實這只不過是入鄉隨俗的生活方式﹐你灑下冤枉淚﹐我只覺得心痛﹐盼望早日回家﹐伴你左右﹐讓你親眼目睹我並沒有捱餓消瘦。
事與願違﹐等到暑假返港﹐我忙於約見友人﹐留在家裡的時間不多﹐有一晚我與友人傾談到深夜十二時多才回歸﹐打開家門﹐赫然發現你坐在客廳裡守候﹐晚飯時你準備了蕃茄薯仔瘦肉湯﹐知道我愛喝﹐特別留了一大碗﹐這時你興致勃勃要重新煮熱給我吃﹐其實我並不餓﹐不想辜負你的好意﹐也順從地坐下來﹐品嚐一缽你的心事。你滿意地坐在我的身旁﹐看著我喝﹐再三叮囑我在外要多煮湯水﹐我唯唯應諾﹐猛抬頭﹐發覺你染黑的頭髮間禿了一大片﹐歲月不饒人﹐下次回港﹐不知你又變得怎樣﹐不禁多看你兩眼。然後覺察﹐這次回來﹐我根本沒有好好把你端詳﹐說是回港探親﹐卻本末倒置地只顧吃喝玩樂﹐不禁為自己的孟浪歉疚﹐下一天開始﹐我重新做人。
孝順也是一門學問﹐你喜歡看港產喜劇﹐我想到箇中的胡鬧無聊已覺提不起勁﹐對著報章上的電影廣告費煞思量﹐剛巧瞥見楊德昌的<青梅竹馬>在大會堂劇院選演一場﹐當時台灣新浪潮在香港並未廣受注意﹐我心想提昇你的品味﹐提議同去觀賞﹐父親一口應承﹐你面有難色﹐終於也勉強贊成﹐三人浩浩蕩蕩到劇院朝聖。看台灣新電影﹐就像輕輕推展一卷軸山水畫﹐在樹影婆娑間訪尋明棧暗道﹐我感到津津有味﹐別轉頭﹐你垂首到左肩﹐發出輕微的鼻鼾聲﹐坐著打瞌睡並不好受﹐不一會你便醒轉﹐揉一揉頸骨﹐又合上眼睛﹐垂首到右肩﹐我有意為你拓展新天地﹐你卻不得其門而入﹐空自坐在幕前發怔﹐我見你活受罪﹐也分了心﹐擾攘一場﹐所得也不多﹐回家想想﹐此行純粹為你提供娛樂﹐結果娛樂的還是我自己﹐下一天便貼貼服服陪你看港產喜劇﹐一眼見底的情節令我懨懨欲睡﹐看你笑得前仆後仰﹐油然生了一份溫馨。
你有意到外國探望我﹐只是英語不精﹐乘飛機有如蠻荒探險﹐父親事業心重﹐又不肯輕易離開工作崗位﹐多承妹妹與外甥女陪你來了兩次﹐我卻最渴望你與父親參予我的畢業典禮﹐此時此地﹐人人熱衷高等教育﹐大學畢業本來不算甚麼了不起的成就﹐只是一群莘莘學子齊集校園﹐與家人合照﹐洋溢著嘉年華的喜氣﹐形單影隻未免寂寥。父親本來答應陪你同來﹐臨行前合夥人生了病﹐訂了機票也取消行程﹐我接到消息﹐只覺心灰意冷﹐漫無目的在街頭踱了好半天﹐你在遠方似乎感應到我的失望﹐晚間猝然來電﹐說下一天搭機來﹐囑咐我到機場迎候﹐我又驚又喜的問﹕“你一個人來﹐不怕嗎﹖”你輕描淡寫地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副慷慨就義的口吻。你的探險結果喜劇收場﹐上機前你到底有點心怯﹐左顧右盼﹐尋找可靠的臉孔付托絲蘿﹐剛巧一位女華僑向你微笑﹐你忙不迭迎過去﹐你可說傻人有傻福﹐女華僑知道你單身遠行﹐要求空姐調換座位﹐一路上照顧你﹐後來你們還發展為異地的莫逆﹐成就一段佳話。
輾轉移居溫哥華﹐找到一份替工﹐暫時只能負擔大廈的一個單位﹐地方淺窄﹐猶豫著不敢約你來訪﹐你似乎猜透我的心事﹐最近來信說﹕“兩母子何必斤斤計較﹖能夠和你團聚﹐睡在地上也覺開心。”事不宜遲﹐我趕忙寫信邀請你來小住﹐接過信後﹐你打長途電話來﹐問有甚麼應用品需要從香港帶來﹐我知道你一個人來﹐不想增加你的負擔﹐只是盛情難卻﹐隨口說了幾件輕便的物品﹐你煞有介事叫我稍候片刻﹐拿來紙筆記下﹐還自我解嘲地說﹕“最近記性越來越壞﹐和你真是見一次算一次﹐萬一患上老人痴呆症﹐相見也不相識。”你說得輕鬆﹐我聽後只覺喉頭哽咽﹐任我不願多想﹐天倫始終像一本好書﹐放慢步伐去讀﹐還是有完結的一天。掩卷之前﹐且讓我把一字一句細意吟詠。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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