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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0日 星期四

門神 ----(父親節文選之三)

(....想不到在祖父的身上我也看到一次脫胎換骨,......無數微塵在他身畔飛舞,相信我,那一刻我看到他的髮絲間閃爍著陽光 。)

惟得


      大婆婆去世了,老一代差不多要告一個段落,留下七十多歲的祖 父,陸續接到親友的死訊,不知道會有什麽感想?那天晚上,我們四兄妹從殯儀館出來,乘搭渡海小輪,無意中談到這件事,弟弟開始述說祖父平時一些怕死的表現,引得我們哈哈大笑,我們都沒有沾染靈堂的悲傷氣氛,在我們心目中,大婆婆只是外祖父的另一個妻子,與我門沒有血緣 關係,自從外祖父母相繼去世, 我們與她更沒有來往,要我們為她擠出眼淚實在矯情。而我們或在求學階段,或已出來社會工作,都擁有一份理想;雖然接觸過死亡,感覺上依舊遙遠。所以,從出發到弔祭,以致回家的過程,我們只當作一次探訪,談笑著就讓輪渡滑到海心。我憑欄眺望點點微弱的燈光, 孤獨地在黑暗中行駛,我忽然想起祖父,再無心放縱,一心想著回家。

      祖父卻好整以暇地坐在廳裏看電視,是綜合性節目的播映時間,儘管輿論都把這個節目貶低,祖父依然忠實地擁護著。我們各自回到房裏,還未換上拖鞋他已經走進來,分別喚我們出去看一項「精釆」的雜技表演,我們虛應著,出去的時候,螢光幕上早已換了歌唱節目,我們懶得理會,圍著祖父,七嘴八舌告訴他,下一天在不同的時間喚我們起床,就像臨睡前上好鬧鐘的發條。

      等到祖父準時呼喚,卻又感到煩厭,可不是嗎?自己彷彿已被超昇到幸福的境地,給祖父一 搖,重又墮回房裏的幽黯世界。遇上前夜遲睡,更覺得祖父在破壞好事,祖父絕不放鬆,隔了兩三分鐘自己還未起床,他便再來催促,有時眞的恨得咬牙切齒,便存心戲弄祖父,故意賴在床上,直到祖父走近,才「 卜」的一聲坐起來,祖父吃了一驚,我有種報復的喜悅。可是,接著的一段時候,卻逃不過祖父的監視,一旦獃在洗手間太久,他便會前來敲門,自己本來興緻勃勃,準備早餐時看一兩頁刊物,祖父又老在提示上班的時間,我往往失去食慾。祖父卻很注重食,甚至視為一項儀式,是他先提議在飯桌上鋪上報紙,免去飯後拭抹的辛苦,每到午膳的時間,他便用報紙摺成平穩的八角形,適應枱圓周,然後耐心地等待著,我中午回家總愛看一會報紙,有時祖父等得不耐煩,便默默地斟上一杯酒,到廚房偷幾片肉吃,祖父很留意食物的味道,雖經母親烹調,他也會加料泡製。他最受不隔餐的飯菜,所以總鼓勵我們把飯菜吃清,而我是一個食量很小的人,祖父索性採取強硬態度,誓要把飯菜塞進我的碗裏,我往往只把殘餘的飯粒扒進嘴裏,便匆匆離開飯桌,祖父依然不肯放過,不厭其煩地告訴我,雪櫃裏有新買的水果,紗櫃裏有可口的糕餅……直到我把飯後果放進嘴裏,他才算完成中午的作業。

      晚上,他就把全部時間放在螢光幕上,記得初買電視機的時候,弟妹還在求學階段,祖父第一 個反對,經不起我們的堅持,電視機還是買回來了,祖父首先杯葛。漸漸地,他開始看幾段新聞報告,最後連其他節目也迷上了,但他只擁護那個號稱觀眾最多的電視台,弟妹偏偏喜歡轉台,一個節目既畢,弟妹轉到另一個台去,祖父立刻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走回房裏,拿出收音機來聽,决心以罷看抗議。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喜歡胡扯電視台的事,祖父為了加入我們的行列,閒時就精讀電視刊物和報章的娛樂版,有時我們討論電視劇的發展,碰巧他也看過劇情,便也來湊熱鬧,但他說時總愛悠閒地含一塊肉在嘴裏,我們只含含糊糊地聽到他在說:「這一個人呢……」我們以為已經沒有下文,誰知喝過兩口湯後,他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父親假裝很有興趣地聽著,我們趕快躲到一旁,避免影響觀劇時的興緻。不過我最害怕的,還是臨睡前的一 刻,祖父用原子筆劃去月曆上的日子後,總愛回過頭來,問我們這天是星期幾,聽過我們的回覆後,便幽幽地說:「又是一星期了!」不知是在提醒抑或惋惜,而我們都空談理想,一有空暇,又到處尋找刺激,聽見這句話都不寒而慄起來。

      祖父卻很少外出,前幾年還會跟隨我們去看電影,近來除了應酬和理髮外,寧願留在家裏,我不知道他眞實的感受,但是,每逢假日早上,他總愛追問我們,這天會不會外出,看到我們搖頭,便沾沾自喜,別說我敏感,看到祖父這個表情,我總感到一份無形的諷刺。於是,我又跑到街上胡亂把時間荒廢,祖父一直沒說什麼,只是有一次,我到友人家談得興起,決定留下來吃飯,便打電話回家關照,祖父接聽電話,忽然對我說:「吃過晚飯就早點回來吧,家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很久以後,我依然記得這兩句話 。

      有一晚,我們又在圍看電視,碰巧是金唱片的頒獎典禮,每個歌星出場時,我們照例又評頭品足一番。祖父平時也會插嘴,這晚卻出奇地沉默,未到半場,還回房休息,我們繼續談笑風生,惟有父親跟著進去觀望,過了好一會,父親才悄悄地出來,囑咐我們不要笑得太放肆,妨礙祖父安眠,原來下午祖父橫過馬路時,被一輛電車碰到跌在地上,左臂就這樣被壓傷了,父親替他搽過跌打酒後,正在休息,我這才想起,吃晚飯時,祖父只用一隻手夾菜扒飯,我們對自己的疏忽都很驚詫,妹妹首先站起來,我也隨後進去,我們輕喚祖父,他並沒有反應,在幽黯的光線下,無聲無息地躺著。

      那夜,我們若無其事地耽在電視機旁,直到夜深才回房去。半夜我忽然驚醒,這對我是絕無僅有的事,我想不出原因,但見四周漆黑得無從分辨,而我有種莫名的恐懼,隱隱感到黑暗又要掠奪什麼,我們卻是軟弱無力,我本能地細聽祖父房間的動靜,只是這一夜,我願放棄很多去換取一點聲响,我輾轉反側地等待著,我始終失望,在焦慮中,夜是更難過了,不知 道過了多少時候,我才矇矇矓矓地陷入夢中,我看見外祖母直挺挺地躺在殮房裏,我滿頭大汗地 醒過來,再不願入睡,就這樣合上眼晴養神,然後,在死寂裏,我聽到祖父一聲清脆的咳嗽,不久又是移動痰孟的音响,我睜開雙眼,看見一 線曙光正透進屋裏 。

      星期一中午同事約我吃飯,我恐怕祖父單獨吃飯不方便,推辭了她的約會,並且說明原委,同事聽後忽然若有所悟:「啊!原來那眞的是你爺爺。上星期六我和先生經過灣仔時就看到一位老人家給電車撞倒,因為隔得遠,我又只見過你爺爺一次,不敢肯定是他,電車司機扶起你爺爺後便急忙駕車離去,事後有路人說,你爺爺其實可以與電車司機理論,要求賠償,眞的,你爺爺為什麼不與電車司機理論?」

      祖父依舊不動聲色,每晚就默默地讓父親替他搽跌打酒,捲起衣袖時,我看見他的左臂都瘀黑了。以後一段日子,祖父艱難地行動著,更不會外出了。頭髮長了才叫弟弟扶他到理髮店去,理完髮後,又打電話叫我們扶他回來,過馬路的時候他會無端悚慄起來。很久沒有聽到祖父發言,但有一天我門正在討論電視藝員,他又開口了。近來,祖父已不再干涉我們外出,那天我離家的時候,家人都上街了,祖父依然悠閒地鎮守在屋裏,儼如一個門神,時值炎夏,祖父穿著短袖文化恤,衣袖外的手臂已不再瘀黑,回復以前的白晳,我 一直以為稚嫩的生命才會新陳代謝,想不到在祖父的身上我也看到一次脫胎換骨,他的左手已能揮洒自如地搖動葵扇,右手拿著電視刊物,就著窗前的光線閱讀,無數微塵在他身畔飛舞,相信我,那一刻我看到他的髮絲間閃爍著陽光 。

(原載大拇指第83期1978年9月15日)(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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