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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4日 星期一

鈴響鈴不響


﹙----細心想想﹐友誼不也是這樣嗎﹖無影無形﹐不能提供實質的溫飽﹐倘若幸運地擁有﹐卻豐富了一生。﹚

惟得



      移居海外﹐雖不致於和過去一刀兩斷﹐故國多少人事﹐也只好從簡。以往友人打電話來﹐拉張椅子坐下﹐可以談個痛快﹐現在想起一分鐘三十八仙﹐仿若置身計程車內﹐心速隨咪錶跳彈﹐但覺舌頭打結﹐腦筋也不靈光﹐縱有離情別緒﹐惟有濃縮到幾頁信紙投寄。我在溫哥華安頓下來﹐家中裝了電話﹐寫信把號碼告訴你﹐純粹防範不時之需﹐並不指望你經常使用﹐你初次打電話來﹐問我新世界的生活﹐我只當你對加拿大的移民生活好奇﹐匆匆交待過去﹐便收了線﹐你再三來電﹐我忽然意味到﹐你有意重拾往昔的時光。

      茫茫人海中兩人相遇﹐發展成為推心置腹的知己﹐也算是定數吧﹖我本來是個口才笨拙的人﹐不善交際﹐在社交場合中﹐陌生人過來兜搭﹐我只會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對﹐似垂死前的掙扎﹐談不了一會便話題枯竭﹐初相識的人聽得我語言乏味﹐寒喧了兩句﹐便藉詞離去。難得你並沒有嫌棄我﹐在酒會裡初相逢﹐攀談了一會﹐大家交換電話號碼﹐隔了一星期你來電﹐想不到一段友誼便這樣開始。我們其實甚少見面﹐多用電話聯絡﹐卻有說不盡的話題﹐內容談不上有甚麼啟發性﹐天南地北毫無章法﹐有時候從一段新聞說起﹐煞科時卻牽涉到己身的人和事﹐也不知道怎麼會扯到那裡﹐我們仿彿在語言的迷宮裡亂闖﹐卻總找到出路﹐過程迂迴曲折﹐充滿娛樂性﹐東拉西扯﹐便渡過一個個心曠神怡的夜晚。和我相比﹐你是一個健談的人﹐一打開話匣子﹐可以談上大半小時。記得有一次你在晚上十時左右來電﹐收線時己經接近深夜二時了。假如說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們簡直有一擲千金的豪爽﹐那份閒情逸致實在不可理喻﹐畢竟當時大家都在香港﹐新從學校畢業﹐各自找到安穩的工作﹐光陰仿彿是掏不盡的金礦﹐無休無止﹐我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介意把一些茶餘飯後的時間﹐荒廢在天馬行空的閒談間。轉眼便蹉跎了好幾年﹐你忽然立志要到三藩市升學﹐我反為覺得你轉了性﹐當下也誠心誠意祝福你﹐這段馬拉松的通訊﹐也暫告一段落。

      赴美之後﹐你間中也有來函述說近況﹐始終不及電話閒談那麼無拘無束﹐留學生有多少辛酸﹐只能用三言兩語交待。今番我遷居到你的左鄰右里﹐本來可以趁機接駁斷絕了的音訊﹐然而溫哥華離三藩市說遠不遠﹐長途電話費仍要每分鐘十二仙﹐我新來報到﹐毫無收入﹐自問不能負荷額外的開支﹐你卻一口氣說要承擔電話費﹐揚言碩士畢業後﹐加入心理輔導的行業﹐收入頗為可觀﹐在你的眼中﹐電話費只是九牛一毛﹐我總不能因此佔盡你的便宜﹐但你盛意拳拳﹐倘若每次都匆匆收線﹐似乎不近人情。等到我放開懷抱﹐漸漸竟也重溫到過去促膝長談的樂趣。

      一別十多年﹐你依舊聲如洪鐘﹐中氣十足﹐聽筒離耳數寸﹐仍然可以感染到你的聲浪﹐然而﹐在做人處世方面﹐你已經學得明察秋毫﹐不易輕信傳聞﹐有時候我興致勃勃向你轉述一些聽來的消息﹐你抽絲剝繭找尋破綻﹐我有點不服氣﹐與你展開唇槍舌戰﹐暗地裡卻佩服你心思縝密﹐無孔不入﹐是否職業把你訓練得精明﹖你剖析心理﹐亦有獨特的方法。我初到溫哥華﹐自問努力讀報章的招聘廣告﹐寄出去的求職信卻如石沈大海﹐勉強申請較卑微的職位﹐仍然毫無反應﹐很是氣餒﹐和你天文地理無所不談﹐不禁向你訴苦﹐你沒有發表甚麼意見﹐只是洗耳恭聽﹐然後反問我一些問題﹐讓我感覺自己沒有耐性﹐急功近利。我忽然領略到﹐你實在免費為我提供心理輔導。記得你曾提過﹐心理學會明文規定﹐不准導師直接為病人解答疑難﹐要用旁敲側擊﹐讓病人自我反省﹐你正是對症下藥開導我。其實和你的關係也頗為微妙﹐闊別多年﹐還未有機會重聚﹐我甚至不知道你可有增肥還是減磅﹐你的聲音每天卻如雷貫耳﹐仿彿庇護我的神靈﹐為我指點迷津。細心想想﹐友誼不也是這樣嗎﹖無影無形﹐不能提供實質的溫飽﹐倘若幸運地擁有﹐卻豐富了一生。

      小說戲曲不乏真摯友誼的描寫﹐唐滌生把湯顯祖的<紫釵記>改編成粵劇﹐就加插了一個窮書生崔允明的角色﹐他半生潦倒﹐履次得友人妻霍小玉的接濟﹐一朝拜上太尉府堂﹐以為可以淺嚐榮華富貴﹐先決的條件卻要出賣友人妻﹐崔允明拒絕向權奸低頭﹐寧願死在太尉的亂棒之下。臨死前唱﹕『我愧無寸德酬小玉,捨生取義報紅顏。』令台下的我們下淚﹐卻是理想的投射。人性混雜著自私怯懦﹐就算現在我說﹐同樣的處境在現實搬演﹐我會倣傚崔允明﹐也自覺空口說白話﹐倒不如實事求是﹐在生活細節上盡力而為。有一次你提到﹐病人們會在深夜打電話來求援﹐你不好意思回絕﹐等到輔導完畢﹐已經日上三竿﹐躺在床上休息﹐陽光透過布帘打在你的臉上﹐令你不能安眠﹐剛巧我在衣櫃裡找到一副航空公司送的眼罩﹐一直未有動用﹐趕忙寄給你。波濤洶湧的情節歸於戲劇﹐現實生活平淡如水﹐惟有從小處回報你。

      有好幾天你沒有打電話來﹐起初以為你事忙﹐也不在意﹐一個星期過去﹐你依然音訊全無﹐我有點擔心你的安危﹐忍不住搖個電話給你﹐你親自接聽﹐說一切安好﹐只是剛接到電話公司寄來上個月的單據﹐打來溫哥華的電話﹐累積到美金一百五十多元﹐看得你瞠目結舌﹐我很明白你的心境﹐當打長途電話只是一個念頭﹐還不致構成威脅性﹐費用印成白紙上的黑字﹐倍覺觸目驚心﹐當下大家協議﹐以後少通電話﹐多用書信連絡。

      隔了一天﹐你又若無其事打電話來談天說地﹐接下來通電話又成了你每天的習慣﹐我有點納罕﹐多口問一句﹐你解釋說﹕『病人之中﹐不乏染有酗酒或者沈迷賭博的惡習﹐如影隨形難以擺脫﹐我懷疑自己已經染上打電話給你的惡習﹐不能戒掉﹐需要心理輔導﹐既然預算請教高明﹐倒不如拿醫藥費繳交長途電話費﹐乾手淨腳。』是誰曾經形容電話為熱線﹖聽了你似是而非的怪論﹐啼笑皆飛之餘﹐復感到一股熱流﹐從電話線的另一端傳過來。
﹙MM﹚



Monk Muk 莫說知音難求,莫問鈴響鈴不響?風鈴雖在風中響,聽到的有幾人?響應的有幾人?莫問。祇管風繼續吹,鈴繼續響!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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