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火車

◆吳浩然

      賈樟柯的【電影手記】, 是我今年以來讀過最好的一本書。那時, 我還未看過他的電影, 是完全被他的文字所感動。找了一些他早期的電影來看，不禁要說, 賈樟柯的文章還是比電影好。聽說, 他起先是鍾情文字 、寫詩 、寫文章, 後來才轉拍電影, 覺得有點可惜。

      從賈樟柯早期的電影與文字裏, 你會發覺他對火車有著很深厚的感情。

      賈樟柯是山西汾陽人, 根據他的自述, 當他還小時, 汾陽這樣偏遠的地方, 是沒有鐵路, 不通火車, 最近的火車站也要到三十里外的另一縣城孝義, 坐火車是個遙不可及的事情。就因為這樣, 它為這些年青人, 帶來了很多遐想。通過火車, 穿過重重的山洞, 越過崇山峻嶺, 可以去到很多遙遠的大城市大都會。這些地方, 對他們來說, 可能都很陌生, 不過, 它們是代表著幸福美好生活的地方, 讓年青人有了期待, 得到盼望。火車是個出路, 好像跑得出去, 就可以脫離自己現實裏的命運與困苦。

      火車帶給了他們對未來無限的憧憬。

      賈樟柯對火車的情懷, 可以從他早期的電影【站台】內看到。背景是在七零年代初, 電影甫開始, 就見到賈樟柯山西家鄉的一個文藝晚會上, 正在演出話劇【火車向著韶山跑】 。會堂裏是黑壓壓一片的群眾, 強烈的燈光只照射著舞台中央。在舞台的暗角, 有人吹起笛子, 清爽的笛子聲帶領著表演開始, 演出時並沒有模擬火車的實物, 只有文工團的演員手托著自己坐的矮櫈, 排成一條橫線, 隨著笛聲, 慢慢地移動著腳步, 模仿著正開動的火車。火車裏有貧農、 學生、 工人, 他們都是趕往主席的家鄉韶山去。整個表演混合著朗誦與歌唱。

      賈樟柯說, 這是小時候常看到的演出, 在黑壓壓的會堂內, 小個子的他要鑽進擁擠的人群裏去觀看, 叫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得不把它拍成電影, 成了序幕。

      電影【站台】是講述一個在山西汾陽縣的文工團各個成員之間的故事, 文工團隨著一部大巴士, 駛來轉去, 走遍縣裏及以外的鄉村, 市集, 礦場等地方去表演。伴奏都是用笛子, 手風琴, 二胡弹奏的簡單民樂, 唱唱跳跳, 讓那些在偏遠地方工作或生活的人, 能有點簡單的閒娛節目。這些民樂與歌曲, 勾起我自己不少已塵封了的回憶。

      年青時, 在海外唸書, 我們大學有一個歌詠團, 平常大家走在一起合唱, 選取的都是當時新中國所譜的歌曲, 也會到不同的場地作表演。記起大家在排練時, 碰到沉悶的時侯, 都會唱一首叫【坐火車】的兒歌, 搞些氣氛。

      歌詠團裏有個男的, 笛子吹得非常好, 當這首歌的笛子聲揚起時, 幾個十幾二十歲的年青人, 男的女的都變回小孩子般, 歡天喜地唱起這首兒歌, 大家都手搭膊頭, 連成一線, 模擬著長長的火車, 跟著音樂的節拍, 一步一步向前邁進。當唱到火車轟轟隆隆的嗚聲時, 大家都振臂高呼，好不快樂。彼時, 大家都年輕, 都是率直單純, 談理想, 說抱負, 一起渡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其後, 因缘際遇, 都各散四方, 鮮有往來。現在回想起來, 有點恍恍惚惚, 最近, 在一個舊同學的喪禮上, 偶然, 發現站立在家屬的最後排, 正是當年吹笛的小伙子, 大家模樣也變了很多, 想也不易認出來。靈堂人多, 氣氛肅穆, 大家都在緬懷已逝去的人, 沒有彼此再相認, 就散去了。

      火車對年青時的賈樟柯來說, 是神聖的。電影中段, 有一次文工團為礦工表演, 因為接載他們的汽車發生故障, 整個團隊滯留在礦場旁邊的荒地上, 大家正百無聊賴, 忽然, 聽到遠處傳來嗚嗚的火車聲, 一眾年青人都像著了魔, 朝著火車聲狂奔過去。這刻, 從鏡頭可見, 一條高架的鐵路橋樑, 沉黙地橫立在鏡頭的中央, 下面就是佈滿碎石的荒地, 層層翠綠的群山在橋的背後。 鏡頭裏未見火車出現, 只聽見火車轟隆的響聲, 是畫外音, 由遠而近, 這樣, 足足等了一分鐘有多, 才徐徐地見到一輛長長的運煤火車, 橫過畫面中央的高架橋而去。這個觀賞火車的過程是如此的專注, 這樣的莊嚴, 像個儀式。鏡頭轉過來, 只見這幾個年青人在橋上追著遠去的火車, 男的振臂高呼, 女的尖聲嘶叫, 忽然, 大家都停下腳步, 無奈地, 向著已遠去的火車遙望, 鏡頭此時也停頓在他們身上。

      這部電影是年青賈樟柯的【四百擊】, 這些年青人對火車的最後遙望, 不就是, 年少的杜魯福在電影結尾時的凝視, 看著那逐漸遠去, 不可復回的青春。

      青春, 就當在路上遊走, 四處流浪時, 不經意地, 悄悄地, 溜了過去。 【站台】 就是賈樟柯這一代人的青春祭。結尾時, 主角們都成了家, 男主角在午睡, 女主人在湊孩子。賈樟柯這樣說: 沒有了青春的人都愛瞇個午覺。這令我想起自己, 想起我們過去歌詠團的友好, 想起我們曾一起唱【坐火車】的日子, 想起我們年青時一起做過的夢想; 他們這時正在做甚麼, 他們可曾看過這部電影, 大家有否懷想過去; 又或許都是正在午睡。

      賈樟柯說: 鐵路對我們來說就意味著未來, 遠方和希望。

      對我來說: 鐵路, 好比余光中所說, 就如記憶, 一樣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