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冰
過去那個暑假,把備課、批改、編學生文集、科務和種種撈什子都留在香港的斗室中,暫且撤手不顧,騰出一個星期到內蒙古和寧夏去。後者是初往,前者是重遊──而第一次踏足內蒙古的草原,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八十年代初,那個暑假,幾個年輕人離開馬料水的宿舍,背上背囊,雄糾糾、氣昂昂,跨過深圳河,在羅湖橋彼岸的五星紅旗下,把港幣換成外匯券,先爬進北上廣州的火車,再西遊桂林、昆明,折回貴陽,中途轉往成都、西安,登華山,然後東闖洛陽,鄭州、嵩山少林,北上太原、大同,直奔抵呼和浩特……最後從呼和浩特乘吉普車輾進內蒙古的草原,到達一個名叫「王府公社」的地方。才待了兩天,便覺得草原上的牧民純樸憨厚,全無機心;羊奶雖然難喝,羊肉也帶有濃烈的羶味;而草原上那一片藍天,澄明如鏡,令人難忘。今天,在谷歌地圖上再也找不到「王府公社」這個地名,一如蒙古人的祖先在十二世紀建立的四大汗國,已在歐亞版圖上一一湮滅了。
本來就不期望那一片藍天會在草原的上空重現,沒想到那種失望的感覺,直如高達四十米的海嘯襲來,教人無法逃逸。
這回我們到的是希拉穆仁草原,距離呼和浩特約一百公里,車程不到兩個鐘頭。快到達目的地時,透過旅遊車外望,觸目所及都是蒙古包,數量不一,如放大了的小籠包,排列得整整齊齊、千篇一律的。導遊告訴我們,這些都是集團經營的的度假村,而我們將下塌其中一個。
離開旅遊車,迎上來的是一套歡迎儀式:穿上傳統蒙古服裝的女子為我們唱歡迎歌,要我們喝下馬酒。打從其中一個女子一面唱歌、眼神卻一面盯梢另一輛步我們後塵而至的旅遊車開始,我就知道這純粹是一場表演,她們只想「做好呢份工」,一天要應付多場來客,難免變得麻木。她們的歌聲如流水行雲,本應動聽,但從她們的喉嚨發出來,就如錄音帶般,機械般播完一遍又一遍;而下馬酒呢,遞上一杯又一杯,酒杯覆蓋過來,又可以循環再斟;至於蒙古女子在陽光下擠出來的笑容,似乎比塑膠還要僵硬。
然後是入住蒙古包──對不起,這些「蒙古包」都沒有木造的支架,外頭也不會舖上氈子,只能說是一列列仿蒙古包而建的圓形房舍,用水泥固定在地上,不可能隨着季節的轉移逐水草而居,兩個「蒙古包」頂之間還架上一具熱水爐,明顯是為了迎合我們這些城市人每天都要洗澡的習慣而設。包內安放了椅子和床,旅客無須席地而坐或相枕以臥,還有電燈、馬桶。只是兩盞床頭燈壞了一盞,餘下一盞在獨睜着惺忪的睡眼。馬桶其實是旱廁,還隱約殘存着上一手旅客遺留下來的餘韻。至於熱水,是限時而間歇性供應的,可晚上你帶着疲累或滿身塵土回來,是否能來個熱水浴,得全賴幸運之神眷顧了。我們在黯淡的燈光掩映下,僥倖目擊到床單上走出一隻蟲子來,以原居民的身份示威,在抗議我們這些城市人入侵它的領土,倒真有點天人合一外加大漠風情的味道。
把行李安頓下來後,依導遊的安排,我們到拴上馬匹的圍欄前集合。導遊哄我們:「現時才是下午,距離晚飯時間尚早,你們千里迢迢而來,總不成呆在房間裏休息吧?自費騎馬或坐馬車到草原去遊覽,是最好的選擇了。」他有意無意把「自費」這個詞穿上迷彩服,天下間沒有免費午餐,內蒙古也沒有。我們自然知道所謂「自費」,其實是所費不菲的潛臺詞。一個穿上蒙古服的黝黑漢子,指着牆上的宣傳畫,用不純正的普通話在介紹幾個套餐。我們服膺中庸之道,最後選擇了價錢不上不下的那個套餐,決定好歹也要騎馬或坐馬車到草原去遊覽一番。
要是你以為騎上了馬,就可以在草原上策馬奔馳,那就證明你中了萬寶路廣告的毒太深,也揭示了你年齡的秘密了。馬群一出發,兩旁就有兩三個騎在馬背上的蒙古少年,以我們學不來的斥喝聲驅趕馬匹前進,絕不容許其中一匹心底熱愛自由的馬闖出他們的五指山。至於給安排好坐在馬鞍上的遊客呢,任憑你有如何精湛的騎術,也絕不能把馬兒驅離大隊,只能緊握着繮繩,即使一代騎師告東尼到來,也造次不得。連偷偷拍照也休想,可能是怕我們連人帶機墜下馬來吧。這些成吉斯汗的後代,直把你如宋江般押解江州,只差未有在面額上刺字而已。沿途走的多是赭红色的沙地或佈滿泥濘的路,兩旁的草都長得短短的,無須風吹,草自然已低下來,牛難以見到,羊也是差不多到了行程的盡處才遇上一群,真是風、牛、羊不相及。而到了所謂牧民居住的蒙古包,陳設似乎都經過刻意修飾,總是缺少了拙樸自然的味道。來到用石塊和泥土堆起來的「敖包」,是蒙古人祭祀祖先神靈用的,五彩的絲帶在風中搖曳,招徠一群又一群的遊客,無庸置疑,蒙古人的神靈已令他們賺錢的願望成真了。我們想多留一會,一個手握着手機的蒙古少年已催促我們趕快回程,不然趕不及看賽馬和摔跤表演。其中一個來自內地的胖子和他爭論,說剛才從馬上下來,總不能馬上離去。蒙古少年的普通話交際能力有限,拗不過他,才不理會你們漢人甚麼君子動口不動手的俗諺,幾乎要揚起馬鞭來打他,這時我想起杜甫「被驅不異犬與雞」的詩句,又記得導遊說過,蒙古人大都性情剛烈,一言不合,可以用他們傳統的摔跤技巧把你摔倒在地上。最後,胖子可能也顧忌到這一點,只得悻悻然上馬,馬上離開。
晚飯後,度假村內有篝火晚會,我們寧可做逃兵,躲在「蒙古包」裏歇歇。晚會尾聲時,居然大放煙花,直吵得我們以為置身於年初二晚上的維港兩岸,真不明白為甚麼要破壞這樣安謐的環境?煙花聲響過之後,我們見人散火滅,便披上風衣,走到戶外去,想看看這草原上的星空。三十多年前草原上的星空,教人念念不忘,以為必有迴響。當年是無須擡頭,也可以感受到夜空在撫吻大地,星子們在四周窺視,多得令來自城市的你,不敢相信自己處身於同一個星球上。星隨平野闊,一下子在草原上得到印證。可今夜,在這滿佈「蒙古包」的度假村內,路燈如斯光亮,城市的污染已延伸到草原上來,加上人籟的干擾,星子們不是傻的,雖也發放光芒,也只是虛應故事,感覺上已不如三十多年前那麼明亮了。今夜,即使「蒙古包」頂也開了鄭愁予那一扇天窗,星子們是永遠都不會到你的屋瓦上汲水的了。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3-09-22 (MM)
Ho Yin Ng 還好, 我也是在八十年代已到過呼和浩特, 住過蒙古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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