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冰
進入庫布其沙漠前,導遊就告訴我們要戴上口罩,要是能用面紗把面蒙起來就更好了,因為沙漠上經常刮起風沙,沙無須經你蓋印簽證,便直向你的眼睛、鼻孔、耳
朵、口腔來闖關。這使人想起中一那篇《風雪中的北平》課文所描寫的:「棋子般大的泥塊,夾著粉末似的細沙,被風捲起來,儘往我臉上打。眼睛裏、鼻子裏、耳
裏、嘴裏,甚至牙齒縫兒裏,滿是沙……」至於相機和手機等物,防患於未然,要用保鮮袋套好。不然,沙子吹了進去,得給電子零件簽發死亡證,可不是鬧着玩
的。
「庫布其」在蒙古語裏是「弓弦」的意思,以其狀如一束弓弦為名。這個沙漠位於內蒙古鄂爾多斯高原北部,號稱中國第七大沙漠,面積有1.61萬平方公里,比香港大十六倍。但我們所遊的,不過是沙漠東北部一個呈彎月狀、名叫響沙灣的地方。
在等候乘坐纜車上沙丘時,已感到遊人之多、之喧鬧、之強悍,為了一瞻沙漠的丰采,趨之若鶩,都想為促進祖國的旅遊事業而盡一分力。排隊時,遇上試圖插隊的人,團友們組成馬其諾防線,以為固若金湯,誰料敵人翻過山嶺,以保護婦孺為名,直插防線背後,以致兵臨城下,巴黎陷落。其實在強國旅行,出現這些畫面,本是司空見慣。其中一個朋友是退休副校長,年老氣盛,普通話普普通通,步入熱血老年了,仍然看不慣,少不免要和對方齟齬一番。
索道下,是一條狹長的沙地峽谷,我們乘坐纜車上的影子,如皮影戲般投射到地上,卻只剩下輪廓,我們看來成了籠中之鳥。雙腳可以凌空擺動,有腳而不能踏實
地,難免感到空虛。俯瞰下面的峽谷,有馬匹、馬車和電單車等物,看來都是為挑戰旅客冒險心理而設的。一輛吉普車疾駛而過,揚起沙塵。沙地上滿是車轍交錯的
軌跡,新的弧線覆蓋舊的弧線,斑斑駁駁的,不成規律。
離開了纜車站,我們爬上一個沙丘。到了沙丘頂部,回望來處,仍可看見一兩個蒼綠的山岡,意味着仍有植物可以在此地生長。風偶然翻起沙粒,濺起沙浪,但沒有導遊所說那麼嚴重,未至於吹到人頭的高度。為安全計,我們還是把口罩戴上,或蒙上面紗,一時之間,以為沙士重臨。
還來不及在沙丘上和陽光玩遊戲,已被趕鴨子般趕上一艘船去──不,車子才是。車子應是用大卡車改裝而成,有三組輪胎支撐,車身四面各插上一支鑲上紅邊的黃
旗,以簡體字印上「冲浪车」三字,車身左右兩側均貼有編號,就我所見,最大的編號是「18」。這些衝浪車一輛約可坐三十人,外型一如登陸艇,加上眼前是沙
漠,真有點盟軍搶灘登陸諾曼第的味道。一路上,車子時而爬昇、時而俯衝,如過山車般,只差沒有翻跟斗而已。沿途都是這類龐然大物,雖不肩摩,但也接近轂
擊。有時和迎面的車子擦肩而過,揚起沙來,只好閉嘴不言,萬馬齊瘖,剩下這些怪獸機器發出來的聲音。而牠們吐出來的黑煙呢,在單調的黃沙上潑上過濃的水墨
──疑是張大千的膺品。眼前的景象,令人目眩神迷,無須出現海市蜃樓,好像有份在星戰電影的沙漠場景中演出那麼魔幻。
下得車來,在導遊的催促下,只能隨意把沙丘的線條儲存進相機去。我們跑一段路,喘着氣登上一列小火車。在火車上瞥見一個工作人員,看來像當暑期工的大學
生,個子頎長,一臉清癯,戴上墨鏡,跟年輕時的周潤發有幾分相似。他知道我們舉起相機來要拍他,靦腆地樹起一個V字手勢來──難怪這個手勢高踞排行榜第一
位,歷久不下。火車開始往前開行,一帶盡是起伏的沙丘,目睹大自然勾勒出來的完美線條,直如置身於《沙漠梟雄》(Lawrence of
Arabia)的場景之中,不同的是這火車是絕對不會有阿拉伯人來襲擊的。偶然看見左方出現一個蒙古包,好生奇怪,謎底隨即給揭開──更多的蒙古包在火車
鐵路旁邊的沙地上出現,還有幾個穿上蒙古傳統服裝的人,其中兩個額上紮上頭巾的黝黑男子瞧見火車駛過,便摔起跤來,旁邊另一個漢子在拉馬頭琴。火車駛離之
前,一個漢子終於把另一個摔倒,還向火車上的乘客舉起雙手示意,彷彿在說:「這回是我勝利!」這是合該有的結局。因為火車很快就會駛離,哪有時間給你們琢
磨甚麼?至於馬頭琴的琴音,在沙漠的風聲和車行聲中又如何聽得見?也許,拉琴人只是作狀在拉,一如摔跤者作狀在摔。我甚至懷疑,穿上蒙古服的都是漢人。旅
遊旺季,老闆您就將就將就點吧,人手不夠嘛。
小火車才行駛了十多分鐘,便停下來。我們沿着一條木板搭成的步道前進,進入一個像香港太空館的半球體的建築物去,看一場名叫《鄂爾多斯婚禮》的歌舞表演。
甫進入館內,才知道這兒居然冷氣開放,與外面的酷熱真有天壤之別。特別之處是館內仍遍地黃沙,應該是遊人帶進來的。每人的鞋子都帶上一點點,聚沙成塔,令
人體會到「團結就是力量」的真義。我們坐下來看表演,場館大概可容千人,但音響卻大得響徹雲霄,似乎有極強大的電力供應作後盾。觀眾在旁邊的通道隨時拾級
而上,或沿階而下,往來不絕,少不免遮擋了舞台上的演出。在這些走上走下的身影中,好幾個都是剪平頭裝的大塊頭中年漢子,單看背影,我們還以是同一個人。
我們是愛熱鬧的民族嘛,觀眾吃東西,喝飲料,聊天,講電話,自然不在話下。幸而表演無甚特別,你不能說是敷衍遊客,但看不看也無妨,即使在這兒觀賞莫扎特
的《費加羅的婚禮》(The Marriage of Figaro),又何必認真?在這個窮得只剩下錢的國度。
我們重投沙漠之中,仍沿着步道走,我發現一條本應埋在沙土裏的電纜如樹根般暴露出沙面來,解釋了劇場充斥了冷氣和噪音的秘密。我們騎上了東方獨有的雙峰駱
駝,駱駝被譽為「沙漠之舟」,可這些駱駝身不由己,牠們的鼻子都給繩子拴着,繩子搭到前一頭駱駝的鞍座上,一頭跟着一頭的。赫然覺得駱駝總是缺少了甚麼,
原來是鄭愁予筆下「睡意矇矓的駝鈴」。問牽引駱駝隊的大哥,他說:「本來駱駝的脖子是掛有駝鈴的,都給遊客當紀念品拔光了。」如今這些「命運垂在頸間的駱
駝」,只能把命運交到人類手上,默默低頭,忍受灼熱的氣温,前進!前進!前進!進!
我們不是已置身浩瀚的沙漠之中嗎?可人仍是這麼多,單是駱駝隊也可以一隊一隊的來回雙線而行,首尾呼應,絡繹不絕。誰說中國人是一盤散沙?你看,只要用繩子串連起來,不就井然有序嗎?
回程時又得多乘一次衝浪車,再一次體會沙浪翻飛的滋味,又回到原來上車的地方。我心下暗自盤算:衝浪車──小火車──表演場館──騎駱駝──衝浪車,其實我們只是繞了一個圈子。
我們在一個大飯堂吃完午飯後,得離去了。在高110公尺、斜度為45度的沙坡頂,眾人都考慮是否要玩滑沙。據說從這沙丘滑下去,便會聽到沙子嗡嗡作響,而
響沙灣就是以此命名。但團友中以年長者為多,看過一兩個人滑下去後,我認為並不危險,好歹決定一試。於是,除了司機和我躍躍欲試外,全團人都打退堂鼓了。
司機大哥先行滑下,因為雙手插進沙中深度不夠,滑速太快,差點兒人仰馬翻。於是導遊告訴我,這是錯誤的示範,你千萬別重蹈覆轍等等,像告誡年輕人切勿行差
踏錯般,曉以大義。等到司機滑到坡底站起來後,我才坐上一具木製的滑座,只感到後面有人一推,我便朝坡下滑去。為減低速度,我雙手置後,插進沙中,可以想
像到在沙坡上劃出的兩道沙痕來。不消二十秒,已滑畢全程。起來時,感到雙手有點兒燙,而身體已沾滿沙子。回望坡上那兩道沙痕,自以為剛化身成沙畫大師,變
得飄飄然起來。
離開沙坡,我和司機一起朝中途的纜車站走去。忽然天色驟變,刮起風沙來。果然,風直衝着眼睛、鼻孔、耳朵、口腔撲來,褲管、鞋子裏滿是沙,一時間難以清
除。上到纜車站,我和司機在排隊時,發覺纜車都不動了。據說是因為風太大,纜車暫時停止運行。約莫等了二十分鐘,纜車又恢復運行。到我們坐上纜車時,還下
起雨來,雨是冷冷的,立時把暑氣驅除,但我們滑下坡來時沒帶雨傘,雨再大就不好玩了。司機是寧夏人,說這兒是沙漠,這個季節,風都是說來就來,雨也是在毫
無預警時落下,而且大都是冷冷的,但很快又會再見陽光。我們在纜車上閒聊着。我問他:「師傅,明兒我們到寧夏了,寧夏有啥好玩的?」他回答:「寧夏好玩的
地方多着呢!」我期望他「試舉例說明之」,但原來他的感歎號已是句號。大抵這個中年北方男子,比較憨厚木訥,愛他的家鄉,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回到索道纜車的起點,天又放晴了,陽光重照沙丘,天邊還多架了一道彩虹出來,司機大哥果然所言非虛。
走上旅遊車前,我們得拍拍衣服上的沙,把鞋子裏的沙傾倒出來,足可注滿一個水杯。這次響沙灣之旅,令人不得不佩服設計者抓住人們對沙漠獵奇的心理:坐纜
車,玩衝浪車,乘小火車,看表演,騎駱駝,玩滑沙……一條龍服務,提供跟沙漠元素有關的活動,令來自城市的人花了錢又覺得物有所值,求仁得仁,能無怨乎?
當然,環保分子會說:這些安排都是以金錢掛帥,絕不符合低碳生活的原則。而我,不是歸人,不過是一個有份參與破壞環境的過客;不是徐霞客,只是一個不能免
俗的觀光客。
回來後,如果有人問我:「聽說這次旅程,你到過沙漠去了?」
其實,我更像魯迅筆下的呂緯甫,像蜂子或蠅子般飛走了一會,最後又蟄伏到原來地方。於是,我會這樣回答:「我只是在弓弦上的彎月繞了一個小圈。」
對方可能會先是一呆,回過神來後,會這樣回應:「扮嘢!」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3-10-5 (MM)
Monk Muk 不單只去旅遊,有洞察真像,有批評,有反省,亦不忘自嘲。
Victor Or 還有幽默還有詩,不是扮嘢,是好嘢。
Ho Yin Ng 記得某年的黃金假期, 有駱駝因疲倦而累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