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潤琴
（是你在我們年輕的心上寫上死亡這兩個字。）
最初對阿育的印象只是一個住在我家對面宿舍的寄宿生，因為和他不同班。和家裏隔著一個大水溝的陳家寄住了一大班由外面進來村子學校讀書的學生，阿育是其中 一名。每天清早我都會被他們早讀時朗朗的讀書聲吵醒，從來不用鬧鐘就可以起床的。阿育的聲音在人群中經常都那麼突出，我未認識他的人就已經熟悉了他的聲 音。
升上小五時和阿育同班，開始時對他很抗拒，因為他搶去了第一名，十分不服氣。漸漸發覺他人很和善，又不會因為成績好而驕傲。他比較遲入學，年紀比我們大，待我們如弟妹，我才和他走得近些。
阿育是個瘦長個子。長面孔， 單眼皮，雙眉之間印堂處有個明顯的疤，是小時候調皮跌破相的。我到今天仍懷疑他的早逝是否和這個疤有關，據面相學來說印堂中有疤是非常不吉利的。阿育的身 世亦頗為可憐，父親早逝靠母親在大廈樓梯底擺香煙攤子來養活他。他告訴我自己小時候非常頑皮不愛讀書，有次被母親重重打了頓，他好像突然開了竅的發奮起 來。
他的人有點憤世嫉俗，在那個年紀已經可以看出來，我猜是和他的家境有關，然他又自視極高，小小的年紀胸懷大志，對將來充滿憧憬，雖然說不出甚麼具體的計 劃。他古靈精怪的念頭也多，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拿了本記事簿給我看，我以為是甚麼好東西，原來是他替自己和幾個好朋友起的外號。我有幸榜上有名，而且是唯一 的女性。他給自己的外號是「天智星」，我的是「天慧星」，其他的五個男同學也是類似的外號，我記得的好像是「天明星」，「天恆星」等。他還說希望我們一直 這樣要好下去。
阿育喜歡看書，看的範圍很雜，中學一年級時他已看了《厚黑學》並且大力向我推介。有一段時期他十分沉迷古龍的武俠小說，言談之中經常有意無意模仿古龍式的 對白。他最喜歡引用的一句話是：「啊，女人，了不起的女人。」說的時候好像自己有多暸解女人，其實他只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升上中學後阿育的成績開始落後， 至有些科目不及格要補考。原因我並不知道，他表面上好像很不在乎，但我感覺到他其實是十分難過的。中四那年，他居然一聲不響退學了。他考進一間工廠做學 徒，做了一段時間又去投考警員。期間我一直有和他通信，他的信經常透露出對現實的不滿，一副不得志的樣子。我也曾試著鼓勵他振作起來，不過作用不大，他的 不快樂彷彿與生俱來，擺脫不了。
在一次他回來村子的探訪中，他終於告訴我自己成績一落千丈以至日後退學的原因。這件事我現在盡量用簡單的文字叙述，不過其中涉及那麼錯綜複雜的感情，很難教人相信這是發生在年紀那麼輕的男子身上。
他說在小學時有一個和他一起寄宿的女孩子很喜歡他，那女孩比他低一班，我也知道這個人。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好感，找機會接近他，討好他。然那時他眼尾也 不願瞧她一眼，因為他心中另外有人，他那時喜歡的人是我。更甚者，他還故意給那女孩難堪，好教她知難而退，那女的為此不知受了多少嘲弄，變得愈來愈沉默。 升上中學後，他漸漸對我冷了心，因為見我經常在男子淘中打轉，待他也是尋常人一般。他這時慢慢體會到那女孩的好處來，覺得自己以往對她的傷害太深，希望有 機會能補償。當他向女孩表露自己的悔意欲和她從頭開始的時候，她由於飽受他的奚落冷眼，已將一腔熱情轉為恨意，無論他怎樣哀求痴纏，她就是不肯理睬，且還 故意和別人要好，以示她心意的堅決。以往他施在那女孩身上的他如今全都嘗到了。
從前也有人拿我和他開玩笑，我是完全不擺在心上，到他向我說出這一段往事，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該為他的退學負上責任，雖然我並不知道自己曾在此事中擔任過的角色。
我繼續和他通信，一貫那種純友誼的交往。縱使他退學出社會做事，對他性格中的某些質素譬如說熱情、敏感及正義感我始終都是那麼欣賞。我在信中向 他傾吐心事，甚至連感情上的煩惱也向他訴說。有一天三姊偶然看到他寫給我的信說：「這人喜歡你，這明明就是一封情信。」我倒是一點也不在意，仍將他作好朋 友看待。
我到台灣唸書後我們的書信漸稀，大三那年的夏天他給我一信，告訴我他經常留連舞廳等風月場所，問我會否因此而瞧不起他。我回信勸他不要太沉迷，有時東西可 以嘗試，但不應過分耽迷。我一直等不都到他的回信，到冬天的時候卻傳來他的死訊。香港的同學為我寄來刊有他新聞的剪報。報上記載他因賭博欠了一身債，加上 迷戀舞廳的一位小姐卻又得不到她的青睞，在當值的夜裏用手鎗射向太陽穴自殺身亡。
得知他死訊的時候並不覺得是真的，所以不懂得難過。到慢慢感到痛心的時候又彷彿明白了他的悲哀，要責怪他亦不能。在年輕的歲月裏，死亡本來是一件很遙遠的事，阿育一下子把我拖到它跟前，沒有選擇，只得接受了。
原載素葉文學第55期1994年10月
(MM)
（是你在我們年輕的心上寫上死亡這兩個字。）
最初對阿育的印象只是一個住在我家對面宿舍的寄宿生，因為和他不同班。和家裏隔著一個大水溝的陳家寄住了一大班由外面進來村子學校讀書的學生，阿育是其中 一名。每天清早我都會被他們早讀時朗朗的讀書聲吵醒，從來不用鬧鐘就可以起床的。阿育的聲音在人群中經常都那麼突出，我未認識他的人就已經熟悉了他的聲 音。
升上小五時和阿育同班，開始時對他很抗拒，因為他搶去了第一名，十分不服氣。漸漸發覺他人很和善，又不會因為成績好而驕傲。他比較遲入學，年紀比我們大，待我們如弟妹，我才和他走得近些。
阿育是個瘦長個子。長面孔， 單眼皮，雙眉之間印堂處有個明顯的疤，是小時候調皮跌破相的。我到今天仍懷疑他的早逝是否和這個疤有關，據面相學來說印堂中有疤是非常不吉利的。阿育的身 世亦頗為可憐，父親早逝靠母親在大廈樓梯底擺香煙攤子來養活他。他告訴我自己小時候非常頑皮不愛讀書，有次被母親重重打了頓，他好像突然開了竅的發奮起 來。
他的人有點憤世嫉俗，在那個年紀已經可以看出來，我猜是和他的家境有關，然他又自視極高，小小的年紀胸懷大志，對將來充滿憧憬，雖然說不出甚麼具體的計 劃。他古靈精怪的念頭也多，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拿了本記事簿給我看，我以為是甚麼好東西，原來是他替自己和幾個好朋友起的外號。我有幸榜上有名，而且是唯一 的女性。他給自己的外號是「天智星」，我的是「天慧星」，其他的五個男同學也是類似的外號，我記得的好像是「天明星」，「天恆星」等。他還說希望我們一直 這樣要好下去。
阿育喜歡看書，看的範圍很雜，中學一年級時他已看了《厚黑學》並且大力向我推介。有一段時期他十分沉迷古龍的武俠小說，言談之中經常有意無意模仿古龍式的 對白。他最喜歡引用的一句話是：「啊，女人，了不起的女人。」說的時候好像自己有多暸解女人，其實他只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升上中學後阿育的成績開始落後， 至有些科目不及格要補考。原因我並不知道，他表面上好像很不在乎，但我感覺到他其實是十分難過的。中四那年，他居然一聲不響退學了。他考進一間工廠做學 徒，做了一段時間又去投考警員。期間我一直有和他通信，他的信經常透露出對現實的不滿，一副不得志的樣子。我也曾試著鼓勵他振作起來，不過作用不大，他的 不快樂彷彿與生俱來，擺脫不了。
在一次他回來村子的探訪中，他終於告訴我自己成績一落千丈以至日後退學的原因。這件事我現在盡量用簡單的文字叙述，不過其中涉及那麼錯綜複雜的感情，很難教人相信這是發生在年紀那麼輕的男子身上。
他說在小學時有一個和他一起寄宿的女孩子很喜歡他，那女孩比他低一班，我也知道這個人。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好感，找機會接近他，討好他。然那時他眼尾也 不願瞧她一眼，因為他心中另外有人，他那時喜歡的人是我。更甚者，他還故意給那女孩難堪，好教她知難而退，那女的為此不知受了多少嘲弄，變得愈來愈沉默。 升上中學後，他漸漸對我冷了心，因為見我經常在男子淘中打轉，待他也是尋常人一般。他這時慢慢體會到那女孩的好處來，覺得自己以往對她的傷害太深，希望有 機會能補償。當他向女孩表露自己的悔意欲和她從頭開始的時候，她由於飽受他的奚落冷眼，已將一腔熱情轉為恨意，無論他怎樣哀求痴纏，她就是不肯理睬，且還 故意和別人要好，以示她心意的堅決。以往他施在那女孩身上的他如今全都嘗到了。
從前也有人拿我和他開玩笑，我是完全不擺在心上，到他向我說出這一段往事，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該為他的退學負上責任，雖然我並不知道自己曾在此事中擔任過的角色。
我繼續和他通信，一貫那種純友誼的交往。縱使他退學出社會做事，對他性格中的某些質素譬如說熱情、敏感及正義感我始終都是那麼欣賞。我在信中向 他傾吐心事，甚至連感情上的煩惱也向他訴說。有一天三姊偶然看到他寫給我的信說：「這人喜歡你，這明明就是一封情信。」我倒是一點也不在意，仍將他作好朋 友看待。
我到台灣唸書後我們的書信漸稀，大三那年的夏天他給我一信，告訴我他經常留連舞廳等風月場所，問我會否因此而瞧不起他。我回信勸他不要太沉迷，有時東西可 以嘗試，但不應過分耽迷。我一直等不都到他的回信，到冬天的時候卻傳來他的死訊。香港的同學為我寄來刊有他新聞的剪報。報上記載他因賭博欠了一身債，加上 迷戀舞廳的一位小姐卻又得不到她的青睞，在當值的夜裏用手鎗射向太陽穴自殺身亡。
得知他死訊的時候並不覺得是真的，所以不懂得難過。到慢慢感到痛心的時候又彷彿明白了他的悲哀，要責怪他亦不能。在年輕的歲月裏，死亡本來是一件很遙遠的事，阿育一下子把我拖到它跟前，沒有選擇，只得接受了。
原載素葉文學第55期1994年10月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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