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錢包永遠有二、三十塊錢,而他也從不追問皮包內的錢為什麼總永遠用不完 。)
◆小藍

父親並不是常常這樣優悠的,事實上他一年頂多回家兩三次,日子沒有一定。大約儲夠了錢便回來,一住十多天。那時他什麼事也不做,睡飽了便帶我和堂弟妹到處遊玩,逛廣州,佛山。在我們生活的小村莊中,父親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他不用下田工作,穿柔軟清潔的衣服,有一只閃亮的手錶,不時買回來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便是一些我們百聽不厭的遊歷——上海、南京、北京、煙台、哈爾濱——他年青時在戰亂中奔波求生的故事 。
「最窮兇極惡的人要算俄國兵了。」父親仰躺在門外瀕河的冬瓜棚上,吸一口紙煙,悠然說。多少個晚上,我們伏在他的身旁,睜著眼,期待一個奇異的夏夜星空的故事:「那一年,哈爾濱簡直成了俄國人的世界,那天我獨個兒在街上逛,他們的馬車迎面來,把我撞倒了,血流了整頭整面。幾個俄國兵停車跳下來,你以為他們幹什麼?他們把我上下的搜了一遍,身上值錢的東西都叫他們搶去了。所以,說什麼『老大哥 』……..。」
「吃的來了!」父親的牢騷一發,母親便急忙從屋裏捧出些涼透了的糖水,或井裏浸了一天的西瓜,用大刀劈開,把瓜清脆的分成鮮紅的兩半。
在夏夜,江南的水濱,聽父親說哈爾濱,對於我們是一個天方夜譚式的世界罷。但我們家中有很多這一類的遺跡:有一只金色的袋錶,是父親從一個白俄人手中買回來的,還有一塊很大的不知什麼毛皮,冬天的時候母親從櫃裏取出來舖在南窗下的酸枝椅上,好讓來閒談的人多耽擱一會。這些生活中的瑣事,組成了我成長後最美麗的回憶。我離開那一年,因為失收和一個失敗的政治運動,我生平第一次嚐到了饑餓的滋味。家裏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我們每天保証能吃到的東西,是一頓半飽不飽的粥,或幾個甜蕃薯。而不可知的明天,簡直成了最痛苦的等待。那一年的上半,父親一連回來兩次,為的便是給我們帶點吃的東西。
最後一次回家,他簡直變了樣,白胖的肚皮不見了,鬍子足有半吋長,他放下行李,便躺在帆布椅上動也不動。
「簡直跟打仗時逃難一樣。」父親疲倦的說:「碰上去都 是倉惶的人,再有便是大包小包,都是吃的東西。」他錯過了最後一班火車,找不到旅店,被迫在車站上冒著毛毛雨過了一夜。
母親點起火水燈,在昏暗的客廳內摸索著打開大包小包。有時找到一點什麼特別的東西,他們會低聲交換幾句對話,這樣寧靜的晚上,除了窗外起伏的蟲鳴和樹葉的息索聲,一切都在黑暗中默默的。
有一個紙包內是一大團壓縮了的麵包,因為久置,解開時發出一陣酸甜的香味。有一大綑擠得粉碎的麵條;放在一個灰白的麵粉袋裏,還有一 個四方的膠盒子,滑膩膩的不知裝滿了什麼,母親打開時一不小心,油倒了一地 。
「什麼東西!」她大吃一驚。「 是油泡飯。」父親得意的說,「我叫相熟的小飯舖特別煮的。把油倒出來,加些米再煮,夠你們吃很多天了。」
那一陣,因為油泡飯吃多了,我一 連瀉了幾天肚子,幾乎連小命也送掉。
父親因車禍受傷那一年,我剛考完中二的期終試,聽到這消息時,心像驟然提升了幾尺,整個人,從頂到底一片冰涼。從試場出來,再走在陽光的街道上,那感覺總像是不眞實,做夢 一般的。
來了看到他,卻是好端端坐在床上的。額頭縫了幾針,看來比平時憔悴一點,但也不像有很大的變化,這於我又是一個意外。
他看見我,顯得更驚奇:「怎麼你來了,我叫他們不要通知家裏的,你不是要考試嗎。」
他斜倚在病床上,疲倦地向我說意外的經過。也許不應該算經過,他是根本什麼也不知道,醒來便在醫院 的急症室了 。
「傷勢倒沒有什麼,一點皮外傷罷了。」父親說,他的焦慮不在這些:「千萬不要寫信回家讓他們知道,我出院後會慢慢通知家裏的。」
「明天你去看這個朱伯伯。」他給了我一個地址。「問他取五百元,我跟他說好的。一百元你留著交學費和零用,另外四百元叫姑姑寄回家裏。 」
靜下來的時候,便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也許我該吻吻他,說幾句甜蜜的話,像小的時候;但是我沒有,那幾年我對什麼也介乎知道與不知道之間。父親和我,幾乎隔了二分一世紀的鴻溝,他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樣。
那一次車禍之後,父親恢復得很快,當然有些事發生了便很難回復舊觀。像他的兩個門牙,因碰撞時鬆脫了,過不久便要痛一次,腦部因受強烈震蕩,常常頭痛……父親的種種小毛病,全是我在無意中發覺的,他自己倒從來沒有提過。
父親的大半生賺的錢不算少,可是打從我懂事算起,家裏總是不寬裕的時候居多。這也許因為他是不擅理財的人,而他的負担又總是很重,很多不相干的人,他都照顧他們。
家裏留下的那一點房屋舊物,現在當然只好算了,父親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那天你們也該嚐嚐亂世人的滋味,」他常常說:「千辛萬苦掙來的東西,一覺醒來,什麼也沒有,兩手空空能逃出生天已算大幸,那時便沒有什麼可計較的了。」
定居香港後,他最大的心願便是買一層房子。出事的前幾天,他還取了許多分期付款的章程回來,這樣那樣的和我商量:「再多做一年,大概可以了。」他自己邊計算邊喃喃的說。
然後那一次車禍便發生了。其實嚴格說來,整件事也不能全算入車禍的賬。父親畢竟老了,車禍只能算是幌子,長期積壓的高血壓和糖尿病才是致命傷。那一次從醫院出來,我們都清楚的接受了他不能行走的事實。
但是父親不明白 。
「究竟那一天才好呢?」這是個我不能回答的問題。如果我無知,我也許可以騙自己,花點錢買一個渺茫的夢,反正世上很多說得天花亂墜的江湖術士。但是我不能,看他每天認眞的依時吞服維他命丸,他究竟有多少信心呢?我但願他相信。
而整整的一天,是多麼的長呢!我不知道每天當他看完了常規 的兩份報紙,還應該作什麼。他有時也看電視,然而更多的時間,是茫然四顧,或垂頭打瞌睡。
我們沒有很多的客人,朋友來了又走了,大家都各忙各的,畢竟這是香港,不是我們南方的老家呵!大約沒有誰願意去了解一個孤寂的老人,分他的痛苦,包括他唯一的女兒 。
大多數的晚上,我們默默相對,他對著電視,我看書,或者他是希望我對他說點什麼,那怕是一些瑣事,工作時受的委屈,經濟的壓力……,但我通常不說什麼,也許成長的辛酸,便在 於一個人要單獨面對一切,不能訴苦,也不該輕易發出 怨言。這是父親以他大半生給我的教育。
父親有一個心愛的黑色小皮包,常常帶在身上的。他病後母親照舊放點零錢進去,仍然放在他的衣袋裏,他每天在家閒得慌。每當有人送石油氣或米來,他便搶著要付錢。我們順手給了,他總是不厭其煩的再三問:「錢夠嗎?我這裏還有。」有時眞的讓他付了賬,母親晚上便靜靜的依舊把錢再放回去。所以他的錢包永遠有二、三十塊錢,而他也從不追問皮包內的錢為什麼總永遠用不完 。
(原載大拇指第62期1977年6月1日)(MM)
- Miu Siu Yuen 雖然是默默相對,看似平淡,但感情充盈在字裹行間,像父親錢包的二 、 三十塊錢 ,永遠用不完.
Monk Muk 很想念小藍,多麽希望小藍也能閒時上上網,在大拇指FB上聚舊交談。Constance Ma,你知小藍的近况嗎? - Constance Ma 小藍自己不上電腦,會繼續鼓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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