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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19日 星期三

濃 ----(父親節文選之一)

阮妙兆



      康叔終於趕上這輛巴士,但他不在乎,「反正時間多著,這輛去了,不久也還有另一輛來。」他想著,隨便找了座位,心裏依然不高興。

      一早起來,便聽見她們姊妹在嘻哈的說話,但一見自己走過去,便沒有聲音;後來才明白阿娟的男友等會兒到訪,看她們高興的樣子,康叔也想知這男孩究竟是怎樣的。望著阿娟,康叔不禁微笑起來,盤算等會和這個陌生的男孩子說些什麼。當兩個女孩子把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後,阿珠對著坐在沙發看報的康叔問:
      「爸,你不是說買東西,怎樣還不去?」
      「改天吧,不是說今天有朋友來嗎?」
       阿珠對阿娟眨眨眼睛走開了,沒多久,阿娟拿著一套衣服,堆著笑容,結結巴巴的對康叔說:
      「換過這套衣服吧,你這樣子不好。」
       康叔正要表示什麼,阿娟又說:「待會兒,你不要對他問這問那,要不然,他以為我對他好緊張,你隨便的和他說一兩句便做其他事好了。還有,你不要老是盯著人家,最好……。」
      「好了,好了,一會兒我要出外買東西的。」康叔說。

      窗外,一陣風吹過來,康叔感到有點冷,他關了窗。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下,「那個人來了沒有?他定是很漂亮,很本事的,要不然,阿娟才不會看上他,阿娟是這樣好的女子!」他想。

      「爸爸,你什麼時候帶我到海灘?」
      「遲些時吧,現在還冷呢。」
      「星期日帶我看電影好不好?許久沒看了。」
      「那天我沒空,有時間便帶你去吧。」
      「爸,下次我再去兵頭花園,我要吃很多雪糕,比今天還多。」
      「爸爸,你知不知學校清潔比賽,我們班得第一名,眞開心,我們開始時還以為又是A班得獎,黃老師說我們不論何時何地都要保持清潔的。」
      「爸爸……。」
      嬌嬌的聲音從後面傳上來,康叔不禁回轉頭。坐在他後面的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臉兒紅紅,眼睛伶俐的轉著,每說聲「爸」,便拉一下身旁男人的衣服。他的爸爸,卅多歲,正皺著眉專心看報,對孩子說的話,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康叔轉回身子。巴士走到先施,他站了起來,預備著落車,那附近一間新開的商店,新張期內八折三天,康叔想買些牛奶、果汁,又想到別的地方買些蜜棗,南北杏的。他站起身來,忍不住又看了男孩一眼,那紅紅的臉頰,使他想起了大文小時,那時候,和大文坐在車上,對著那些掛在街邊的招牌,康叔會問:「這字怎樣讀?那個字是什麼意思?」大文很多時能高聲的說出來,但有時,又故意說了別的,這自然是他遇到不懂的字了。這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大文的兒子也學著「公公,公公」的叫他。「小孩子嘛,都是可愛的。」康叔想著,從打開的車門走了下來。

      康叔走在街上,雖然是六十多歲的人,但脚步依然快捷,前幾年,小女兒阿珠和他上街,總要邊行邊走的才跟得上,現在要是阿珠還在身邊,怕也不能放慢脚步,不過,阿珠現已許久沒有和他一起看電影,買東西什麼的,只是間中也有一家子到茶樓飲茶,但都是全坐進計程車裏到茶樓門口才下車的。阿珠現在很忙啊!彷彿現在每個人都很忙似的,路旁聲嘶的生果小販,在陽光下淌汗的修路工人,他們都是忙忙碌碌。康叔很羨慕他們,他多願意每天能像以前,白天辛勤的工作,晚上拖著疲乏的身軀回家享受一個清靜的晚上,那時候,家裏每個人都知道他工作辛苦,放工後盡量令他舒服,雖然那時他有許多埋怨,但現在想來,那時的埋怨也顯得好受。

      退休後,康叔斷斷續續的做些散工,這一兩年,更完全停頓下來,他很害怕自己在別人眼中變成廢物,很希望能再工作,但是,他多方設法,托朋友介紹工作,別人都說他看來年輕,知道他六十二歲,許多僱主都說:「不像,不像」雖然如此,但也沒有人願意請這樣一把年紀的人工作。於是,康叔每天還是閒閒的,有時找朋友聊聊,有時到公園看別人下棋有時看一兩場電影。但無論如何,剩下來的時間還是很多,那些不知如何打發的時間依然令他苦惱。現在他回家,再也沒有遞上來的熱茶,有時,看報看晚了,康嬸會說:「明天看也不遲,開著燈怎睡,她們明天要返工的。」又有些時候,康嬸會對他說:「我現在到五婆家打牌、雪櫃的魚和菜都是乾淨的,我連米也洗好了,你等會兒煮飯吧,阿娟趕著看七點半的。」對著這些,康叔不能說什麼,要不然康嬸便嘩啦嘩啦的說:「做了幾十年、打一會麻將也說不可以,一點自由也沒有,難道註定要一世為你們洗衣、煮飯的嗎?」這些話,康叔眞是聽了許多次。他雖然不說什麼,但臉上愈來愈陰暗。有一次,他聽見阿珠對康嬸說:「怎麼爸爸近來脾氣這樣古怪,愈來愈難侍候了。」

      康叔把一包阿珠和阿娟都喜歡吃的合桃酥放進裝得滿滿的膠袋,用空著的一隻手取匙開門。他今天遇見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明哥,不見十多年了,再次碰頭,都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們坐在茶樓,談著過去的日子,現在的情形,又談社會問題,家庭生活等:
      「大文他們怎樣啦,」明哥問。
      「噢,都很大了,阿文早結婚啦,孩子也有了,就放在我們家,沒辦法,兩夫婦都要上班嘛。阿珠,阿娟她們都很大了,也總算乖,你再見她們,定不認得啦。」康叔談起兒子,總能說許多話。
      「眞快啊,那時候,他們一級級的,你也眞辛苦,好了,你現在可享福啦!」
      康叔盡在笑,也感到很欣慰。談著,談著不覺談到深夜,治安不好,他們覺得還是早點回家好。臨行時,明哥約康叔星期日到他大埔家暢聚,還邀請康嬸及孩子們。「阿娟現在是否還愛吃番石榴,我那裡有這種樹,挺新鮮的,星期日來她定可吃個飽」明哥說。

      以前,明哥常到他家孩子玩,大文他們也喜歡這位伯伯「要是告訴他們今天遇見明哥,他們定很高興。反正一家人也很久沒有出外走走,這星期日,希望天氣好,那麼一方面可以探朋友,一方面又是去旅行,眞是一擧兩得。」康叔在想,一面推開門。屋內,康嬸正裂著嘴看電視,阿珠拿著電話筒,眉飛色舞的說話,阿娟看來回家不久,正忙碌地用橡皮圈來束髮又開爐煲水,對於康叔回來,只有坐在學行的車上,大文的女兒肥豬豬跳著跳著的走來想搶康叔手上的膠袋。康叔把膠袋放得高高的,和肥豬豬玩了一會,倒了杯凍開水,滿臉笑容對康嬸說:「今天經過西環買了斤鹹魚仔,很平,但我聞到很香,你看好不好。」康嬸依然在看電視。「明天不用買什麽餸了,記得蒸碟鹹魚給我吃。」康叔說,聲音大了不少。「得啦,得啦。哈,這個人怎樣走出來的?」康嬸說,仍目不轉睛的看電視。康叔想繼續說:今天在西環遇見明哥。但想著還是遲一會兒吧。好不容易,康嬸才熄了電視,阿珠也放下了電話,康叔把今天遇見明哥的事說了出來。他們看來都不太熱烈,阿娟還是走進走出的忙著,而阿珠對於明哥這人,似乎是一片茫然。「這位伯伯,以前便常常抱你。」康叔說,「這個星期日,有空沒有?你可以見見他。」
      「那天我約了同學看電影。」阿珠說,低頭和肥豬豬玩。阿娟也搖著頭說沒空。「沒空,幹什麼沒空呢?」康叔問,聲音還是很柔和。
      「這陣子,你在外究竟忙些什麼呀,天天三更半夜才回來,我不說,你也應該想想,現在治安這樣壞,晚回來有多危險。」
      對著沉默著的阿娟,康叔不禁愈說愈大聲。這些話,他前幾天便想說了,像昨晚,阿娟十二點多還未回來,康叔便直著急,想著她多是遇著什麼意外了。後來,她回來了,也就安樂了,又因為想阿娟早點睡,便不說她什麼。而今天,反正氣著,便用自己也不大習慣的聲音說了她一頓,康叔一向是很少駡女兒的。
      「我都這樣大了,晚點回來有什麼出奇,我自己也懂得怎樣做。」阿娟脹紅著臉,喃喃的說,一邊低頭摺衣服。
      「你懂,你懂,你懂什麼?要是有什麼事發生,別告訴我。」康叔說完,轉身進房。

      當一切靜下來,康叔也覺得剛才不必說得這樣大聲。明哥說:「孩子長大了,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今天聽來不覺得什麼,現在似覺也有點道理。
      「大文今天打電話來說他們廚房的電燈壞了,叫你有空去看一下」康嬸走進來,頓了一頓,又說:「剛才這樣大聲說話幹什麼,阿娟的男友今天來坐,這是他送給你的。」她把一條煙放在枱面,康叔望望那煙,是自己喜愛的牌子。

      「哎喲!」外面傳來阿珠的尖叫聲,他們急忙的出外看個究竟,「哈,」康叔不禁笑起來,原來肥豬豬咬著阿珠的手不放。看見他們對自己笑,肥豬豬也笑起來。阿珠抽出手指,指著肥豬豬,狠狠的說:「以後不和你玩了」康叔笑著抱起肥豬豬,「幹嗎這樣惡呀!」他拍著肥豬豬的臉。

      躺在床上,康叔想:「明天不出街啦,在家修理一下鐵閘;星期六到阿文家,有空便剪剪髮;星期日要是天氣好便入大埔,就說他們都沒空,只我一人來了。要是那裏有些新鮮的番石榴,就帶點回來給阿娟,她會很開心。」把幾天的日子都安排好,康叔也很安心的睡著了。

(原載大拇指第29期,1976年5月14日;其後選入大拇指小說選,遠景出版社1978年9月)(MM)


Miu Siu Yuen 不記得寫過這麼長的文章,看著看著,有點汗顏.

Constance Ma Hey 阮妙兆, this is one of the article I do remember whil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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