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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15日 星期六

路語


◆ 吳浩然


      幌眼幾年不知跑了多少路,少在地上,多在空中,有時看看飛行哩數自己也有點驚訝,真有八千里路雲和月之慨。

      與現在不同,年青時遠行多坐火車,不是現在的高速鐵路,從香港到北京要三天三夜的車程,有幸坐軟臥位,車內一隔兩張碌架牀上下共四人,房中的人都是內地人,途中悶著多在房中閒聊,煙都是一支接一支抽,把你嗆死,要命的還有那些拿著大熱水壺的服務員,經常進進出出房間為乘客添水,若不留神閃避就被燙過正著,乾脆在房外的通道上看車外風景,看窗外那大幅綠油油的稻田,車不快,你可以細看農夫耕作的動作,長途的旅程聴著火車貼在路軌上前進的聲音,看一個城市過了又一個城市,還可見到早年留在土牆上的革命標語,你會想,河山是如此壯麗。

      在北美唸書時窮,遠行時要坐灰狗長途巴士,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些偏遠的巴士站很荒蕪,夜間人少,乘客在等候室內各顧各少有談話,静寂的空間只偶爾聴到巴士泊站的聲音,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在一處空蕩蕩的地方,叫獨行的旅人倍感寂寞,境况有如Edward Hopper的畫作Automat,一個戴著帽半遮臉有點落寞的女人,在沒人注意餐廰的角落裏,單身一人在喝咖啡,大玻璃窗外是黑夜的世界,淒清深冷。Edward Hopper是個長途旅程的愛好者,不斷地走在路上從事創作,捕捉這些途中與他相交旅人的面貌。

      現今出差不會再坐巴士,也少有坐火車,不過很多時候要經過國內內航線的小型機場,還記早年中國經濟初起步,汕頭機場還是很小,班次不多,有次乘搭黃昏前的班機,中午過後下著大雨,早到了機場發覺大門竟然關著進不了去,相信因為之前沒有航班之故,只好無奈地在雨中等侯,良久,服務員始穿著雨衣踏著單車到來,然後施施然用鎖匙打開鐵鏈鎖著的大門,讓乘客進入侯機室,是個有趣的經歷。

      很多時候又會夜深才到達這些小型機場,從機場走出來,人很少,找不到出租車站在什麽地方,四周都是空曠的土地,天空漆黑,空蕩蕩地壓在頭上,感覺不只孤單還很惶恐。初到印度時感受也是一樣,班期都在晚上,走出機場時雖然仍有不少人,但都不是看慣的面孔,他們都圓瞪著眼睛狠狠地盯著你,要不是是的士司機,就是酒店的服務員,手上拿著紙牌寫著不同的姓名,你就要穿插其中尋找自己的名字與及你那夜的歸宿,不好受,惶惶然,境况與Edward Hopper畫中不少的旅人相同。

      最早把大眾亢奮地推往路上的是垮掉一代作者Jack Kerouac的On The Road,五十年代時兩個社會上失意的青年駕著車在美國穿州過省,在那廣大遼闊的土地上,找尋不理世俗自由放縱的生活,讓那年青人過剩的精力在路途上得到解放,這種生命的取態引發後來的嬉皮文化,都是青春的躁動,就如Jack Kerouac所說全書初稿他一口氣完成,用同一卷250尺的長紙張,沒有任何標点符號,筆一動就停不下,激情併發了就收不回來。

      我在加國唸書時,沒有讀過Jack Kerouac《在路上》這本書,不過幾個大男孩一樣精力旺盛,一股傻勁地開著一部接近要報銷的舊車,妄想能從滿地可出發要痛快地在北美洲走一轉。開始時,北美廣闊無際的天地,那走了好幾個小時仍是一條無盡筆直的公路,是震撼的感覺,在高速公路上如疾風般飛馳,所見的光景又是如斯的不一樣,平常所見的天空是局限於樓房罅隙中的空間,在公路上所見卻是無邊無際的天與地,只有橫在遠處的地平線把它們上下分隔開來,廣闊深遠的空間把整個宇宙包裹著一樣。

      我們的旅程並不順利,中間不少波折,已經苟延殘喘的舊車不斷出現毛病,睡過不知多少晚朋友家客廰的地板,碰過打劫,走錯過路,也曾被巡警找麻烦,過程中雖然吃了很多苦頭,但都堪回味,到達芝加哥我留下來探友,其他人則繼續往前奮進,最後只多走了幾個城市,車也再不能動,都要坐長途巴士往歸途。

      我們沒有Jack Kerouac尋找靈魂般的經歷,不過以後的歲月裏朋友敘舊,有說不完的回憶。而當On The Road書中的主人翁他們的旅程完結後,當所有的激情都在路上燃燒殆盡後,究竟他們還有甚麽可剩下來,這時,一切都歸於平淡,主角Sal Paradise坐在家鄉河畔破舊的碼頭上,想念著New Jeresy長長的天空,想念著他們千辛萬苦走過高低起伏延绵不斷West Coast的土地,與及那在大平原Prairie 上的星星,此際正黃昏將盡,散落的星塵把天際調暗,夜色逐漸淹過了山丘,染黑了河流,覆蓋了大地,然後變成了全面的黑暗,夜保守著,祝福著,這塊跟我們這樣親近的土地,這時他也想起在路上的好友Dean Moriarty與及他要尋找的父親。

      就這樣,這青春的旅程讓路上的一代重新認識這塊與我們生命在一起的土地,公路上遼闊的世界使大家感受到宇宙裏仍有足夠的空間容纳我們的存在,也叫我們想念起在生活裏我們所關愛的人。

      除了Jack Kerouac在公路上拚命尋找生命意義外,導演温德斯( Wim Wenders)也是在公路上尋覓救贖的先行者,他早期拍的電影就開宗明義叫《大路之王》( King of the Road),兩個男人開著大卡車遊走於德國邊境的小镇,凝視著國家文化的轉變與及電影文化的颓落,同時回到成長的地方,重尋自我的身份,那長長的路途讓你離開你因循熟識的空間,在抽離的環境裏審視自己的生命,重新肯定自我的存在。

      温德斯這個電影搜索過程直至《德州巴黎》(Texas Paris)才有一個完美的總结。電影裏有三個人物與三個過程,一開始是失婚的男主角失了神徒步遊走在美國西南部的沙漠與山丘,沒水缺糧下昏迷後被親人救回,第二階段跟長大了的小兒子團聚,尋回了親情,最後的階段帶著小孩駕事穿州過省到侯斯頓找尋失去的妻子,發現了,卻無法再溝通,妻子已從事了陪客的工作,男主角把兒子留下讓母子重過新生活。 導演眼中的人物終於通過在不同空間裏的路程,尋回自我的身份:父親、兒子、與母親,人世間最基本的關係。

      現在我們的旅程都不在路上了,多是穿越高空中的雲與霧,沒有開放的空間有的只是漆黑侷促的機艙,照明你的只有那頭上小小的燈光,空間雖然凝固了,真實卻仍是朝目的地高速奔馳,狹小無聊的空間反過來會令人專注,回想很多的事情。

      在這樣的旅程裏,廣闊的空間變成了流長的時間,在這裏面你想起的人與事,像一些舊電影一樣在你的腦海裏緩慢地開映著,一些失去的感覺,一些想念的人會重回到你的身旁。

      談路的感覺最好還是賈樟柯,他的電影遺憾未看過,但他的文字寫得很好,感覺細腻,他最近在新書裏講述到甘肅天水訪問企業家潘石屹的故鄉,去時已是翻山越嶺,回程他還特意選擇了走鐵路,半夜在隴上奔馳,外面冷月空山,他說在這樣的時刻一尺一尺地貼地而行,才會產生那“遠方”、“距離”和“思念” 的感覺,多貼心的描述。

      我想: 路,是這麽漫長。


Candaces Chung 我最喜歡 Hopper : Room by the sea。陽光與孤寂。
Ho Yin Ng 喜歡他的大部份作品, 孤寂是他作品恆久的主題, 它的魅力是總使你覺得曾感受過同一樣的境况。
Victor Hui 吳浩然的文章寫得真好,這樣的文章,當今的文學雜誌應「搶住」刊出,然「識貨」者恐怕不多耳。惟得的作品也每嘆無處發表,惜哉。憶昔大拇指之廣納包容,吾等可無愧也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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