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珍珠港事變後﹐戰局急轉直下﹐二十一歲的炎櫻與張愛玲未能繼續在淪陷後的香港攻讀大學﹐輾轉回到上海﹐考進聖約翰大學。往後兩人不同的際遇﹐反映出黑白與伊士曼七彩的電影色素。炎櫻順利完成大學課程﹐張愛玲與姑姑同住﹐半工半讀﹐頗覺吃力﹐最後索性輟學﹐全面投入寫作。張愛玲用“賣文”兩字形容她當時的生涯﹐可圈可點。她自翔是個拜金主義者﹐曾經在<<流言>>說過﹕『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甚麼---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把天賦的本錢拋售﹐以錢換錢﹐頗符合她的口吻﹐至於她求學時吃的是小苦還是真苦﹐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儘管她寫作最終的目的是稿費﹐卻絕不苟且﹐呈獻世人的「貨」品都精雕細刻﹐當時她還是一位年輕女子﹐對人性世態已經充滿洞悉力﹐完全沒有強裝老誠的感覺﹐轉化為華麗絕倫的文字﹐看書時經不起輕度眩暈的讀者﹐立刻成了她的粉絲。張愛玲寫香港故事時﹐已經身在上海﹐難得她對香港的風土人情不止觀察入微﹐而且具有攝錄機的準確記憶。隨便舉兩個例子﹕『…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還有﹕『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裡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我們在香港生活了多年﹐想說而又摸不著邊際的﹐都給她一語道破﹐天才就是這樣誕生。兩段文字取自她的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
為了嚮應今年三月南區旅遊文化節的『淺水灣文學之夜』而攝製的《張愛玲的香港故事》﹐指出《沉香屑---第一爐香》是張愛玲初試啼聲之作﹐令我茅塞頓開。那些年作家不流行在自己的文章旁標明年份﹐創世紀由光開始﹐翻閱《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開宗明義第一篇是〈留情〉﹐一直以為這就是張愛玲的處女作﹐卻原來一九四三年春天﹐周瘦鵑編輯收到友人推薦發表《沉香屑---第一爐香》﹐驚為天人﹐鄭重其事在《紫羅蘭雜誌》發表﹐好評如潮﹐銅香爐的沉香屑就一直燃點下去。〈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其後這七篇描寫香港的華美與悲哀的短篇﹐輯成《傳奇》﹐都是苦澀的茉莉香片﹐由張愛玲來沏﹐大家甘之如飴。一九四七年又加上多篇以上海為背景的小說﹐成為《傳奇增訂本》﹐也就是《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的前身。張愛玲在『自序』裡也有提到﹐只怪我向來讀書不求甚解﹐人家說了也當耳旁風。細心想想﹐張愛玲從『到香港來了兩年後』的『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繁花似錦的心徑起步﹐轉入老夫少妻的感情曲巷﹐也是順理成章。感謝編導吳詠恩與陳序慶﹐細心推敲﹐為我們重繪張愛玲的文學地圖。
〈相見歡〉為她『迄今為止最富原創性的作品﹐完全足以令她邁入當代文學的最前線。』我充滿傲慢與偏見﹐一手執著《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奉為聖經﹐佩服書裡對生命流露的睿智﹐驚嘆隨時在文字裡閃爍的靈光﹐再訪港時﹐她的作品極其量透露火爐裡木材若隱若現的紅光﹐夏志清先生在《張愛玲的小說藝術》的序裡就提到『她創作的靈感顯然逗留在她早期的上海時代』﹐據說這時她一天寫作十多小時﹐儼然是女寫稿員了。在創作與翻譯間﹐她完成了長中篇《秧歌》﹐因應當時的冷戰氣候﹐極獲好評﹐又因為翻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與美國新聞處打交道﹐他們提議她寫《赤地之戀》。我本來擁有張愛玲全部的小說﹐搬家後不知為甚麼丟失了《赤地之戀》﹐印象逐漸模糊﹐年前上網看了第一章﹐再沒有興趣追看下去﹐似乎隱隱感到有點不協調。卻原來《赤地之戀》並不是張愛玲的構思﹐故事大綱由美國新聞處提供。當時美國新聞處的處長理察·麥卡飛後來接受訪問﹐說自己那有資格指使張愛玲﹐故事其實由下屬Maria Yen補給﹐麥卡飛先生故作謙虛﹐這樣一說﹐張愛玲的地位更被低貶了。張愛玲未能寫自己想寫的小說﹐汲汲為別人的意念揮汗﹐我幽幽感覺華麗後的風霜。
惟得按﹕《張愛玲的香港故事》片長28分鐘﹐可以在Youtube看到。因為影片包括舊片片段﹐牽涉版權﹐不能放上大拇指Facebook﹐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向范主管索取連結網址。
(MM)
- Monk Muk 出色的作家如張愛玲也有不如人意的作品,喪失其應有的風彩,令其粉絲失望。也只有細心的粉絲,如惟得,始能知其然,及其所以然。讚 · 回覆 · 5月5日 17:50
- Martin Chan Very informative.Jigme Choying 謝謝惟得的文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