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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2日 星期六

啟示錄的小騎士---給浩然

(....忽然想起啟示錄的四騎士﹐如果白馬代表邪惡﹐紅馬代表戰爭﹐黑馬代表飢荒﹐灰馬代表死亡﹐你騎的小紅馬就是忘情。.....有些人磨墨把“友情”寫成兩個大字﹐虔誠地鑲在鏡框供奉﹐有些人煞有介事在宣紙上揮毫﹐用的卻是脫色墨水﹐過後了無痕跡。.....)


惟得


      和你頭幾年的錯摸遊戲真像小孩子玩的捉迷藏﹐時辰未到﹐縱使人在咫尺﹐亦是遍尋不穫﹐緣份這回事﹐有時真使人啼笑皆非。你出生時﹐我已遠赴外國升學﹐暑假回家﹐弟弟與弟婦又攜同你到澳洲入籍﹐始終緣慳一面﹐惟有憑藉父母親的言辭惴摩你的音容。聽說你與車有緣﹐剛懂人事﹐弟弟偶然駕車載你到油站﹐你聞得汽油的氣息﹐雀躍得舞手弄足﹐再長一點﹐每次到油站﹐你都閉上眼睛作深呼吸﹐彷彿鑑賞花香﹐我從母親的來信接到你的消息﹐有如讀著一則傳奇。

      驟然在機場裡相會﹐你竟已四歲了。那年我專程回港渡春節﹐一家人都到機場接風﹐有一段時期沒有和父母親團聚﹐甫下機﹐我難免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身上﹐冷不提防弟弟把你從他身後推出來﹐下命令道﹕“叫聲伯伯。”我昏頭昏腦間只覺得你像弟弟身上掉出的一塊玉﹐落地成人﹐不禁細細把你端詳﹐你不像一般小孩子那麼圓胖﹐剛理過髮﹐除了頂上的一撮髮﹐大頭刮得精光﹐顯得有點傻氣﹐雙頰卻是鼓脹脹的倒還有趣。我失神把你鑑賞﹐倒是你磊落地向我打招呼﹐然後踱著方步走開去。略帶靦腆的舉動令我想起年幼時的弟弟﹐猛然驚覺你就是他的延續﹐卻又羽翼豐滿自成個體﹐冥冥中只感到宇宙的生生不息。

      坐計程車回家時﹐你本來坐在我的旁邊﹐只是大家摸不透對方的喜好﹐沒有話題﹐倒像兩個搭順風車的人。放下行李﹐母親提議到附近一間飯館嚐泰國菜﹐一家人又風塵僕僕。雖說經濟不景﹐飯館的夜市倒也興旺﹐我們需要站在門前等待空位﹐我有一句沒一句和家人搭訕﹐驀然回首﹐看見你站在街角﹐把一輛玩具車從左手交到右手﹐仿似街心一個不顯眼的投影。我動了惻隱之心﹐上前與你攀談﹐問你玩的是甚麼車﹐你說了一個名牌﹐我故意拗橫折曲﹐說你擁有一部飛天萬能車﹐你把我當作白痴看待﹐我索性裝瘋到底﹐撿起你的車﹐手舞足蹈﹐假裝它在半空滑翔和翻滾。都是雕蟲小技﹐你卻看得眉飛色舞﹐侍應招呼入座﹐你居然要求坐到我的旁邊﹐我們的情誼本來像擱在電爐上的一壺冷水﹐無意扭動一個掣﹐竟自沸騰起來。

      成年人多用昂貴而複雜的玩具籠絡小孩子﹐其實把他們引入岐途。小孩子多不滿現實﹐更渴望成年人扮演魔術師的角色﹐把想像力如神毯般舞弄﹐讓平淡的生活之旅幻成多采的樂園一日遊。我姑且把鞋當作小舟引渡玩具熊﹐把籐椅上的坐墊當作水池讓班點狗暢泳﹐你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以後幾天﹐我一起床﹐你便如影隨形﹐看我又會變出甚麼新花款。今次回來﹐有心陪伴母親﹐大部份時間卻和你嬉戲﹐母親見你玩得開懷﹐也不介意。弟弟與弟婦每天都要上班﹐自懂人事﹐你總渴求一個玩伴﹐母親說這個新年﹐你算是從心所欲了。

      與小孩子逢場作戲﹐倒也稱意﹐變成一份差使﹐頗覺苦悶﹐幾天下來﹐我想到在港日子苦短﹐心念一些舊友﹐重新展開社交活動。深宵歸家﹐赫然發現你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據母親說﹐吃過晚飯﹐你一直追問我何時回轉﹐然後坐在客廳守候﹐直到抗拒不了睡意﹐才勉強躺下來。我幫忙母親抱你進睡房﹐你閉著雙眼﹐在柔和的燈光下﹐臉孔純淨得想一尊大理石﹐刻著石像的堅決﹐我不禁為自己的三心兩意羞慚。

      和你上街﹐你如數家珍說出泊在路上每部車的牌子﹕平治﹐寶馬﹐福特…我與車輛話不投機﹐一個個名字都如水過鴨背﹐倒沒有忘記你給我生活上的啟示﹕以為和你的情誼已經刻骨銘心﹐誰知道完全經不起風浪。大年初一﹐我本來構想了一些遊戲與你分享﹐只是起床晚﹐大弟婦已經攜同兩個姪女來拜年﹐她們年齡與你相仿﹐我踏出客廳﹐你已經和她們像糖與豆黏在一起﹐我上前逗你說話﹐你也懶得理會﹐專心聽她們解釋一項新遊戲的規則。中午母親準備了年糕﹐一家人圍到圓桌吃﹐我特意坐到你的身旁作陪客﹐你卻把我趕走﹐呼喚姪女來到左右邊把你簇擁。都說小孩子如草葉一般純淨﹐他們也像草葉一般失憶﹐見到有光的地方便攀附過去﹐不會眷顧大地曾經給予的滋潤。我自感沒趣﹐返回房裡看書﹐忽然想起啟示錄的四騎士﹐如果白馬代表邪惡﹐紅馬代表戰爭﹐黑馬代表飢荒﹐灰馬代表死亡﹐你騎的小紅馬就是忘情。等到酒闌人散﹐你又來到房裡﹐向我展示弟弟新買給你的一輛玩具車﹐我本來應該把你逐出房門﹐只是一個下午面壁思量﹐對人情世故又看透了一點﹐有些人磨墨把“友情”寫成兩個大字﹐虔誠地鑲在鏡框供奉﹐有些人煞有介事在宣紙上揮毫﹐用的卻是脫色墨水﹐過後了無痕跡。人際關係隨著各人的性格千變萬化﹐倘若過份執著﹐只會自尋煩惱﹐當下我接過玩具車﹐與你共同賞玩。


      很快又到了離別的時刻﹐我乘飛機返回溫哥華﹐
循例打長途電話向母親報平安﹐和母親閒談時﹐據說你就在她身畔遊戲﹐母親把電話筒遞向你說﹕“要不要和伯伯說兩句。”甚至在電話的這一邊﹐我也可以感覺你的冷漠﹕“沒有甚麼好說。”母親和我都笑起來﹐真是應了西諺的一句﹕“眼不見﹐心不念。”沒有見面時與你的交情淡如止水﹐下一年再返香港﹐你又和弟弟來接機﹐一見了我便纏到膝下﹐一瓶牛奶又倒進水裡。我牽著你的手﹐姑且珍重良宵剎那﹐我不能伴你成人﹐再過幾年﹐你快高長大﹐是愛是恨﹐啟示錄的小騎士﹐也都策馬奔得無影無蹤。
(MM)

  • Ho Yin Ng 不知文章標題是否與我有關, 或是誤會, 但不妨在這裏也作些回應。小孩子的喜與惡都是單纯直接, 故此也很短暫, 不像成年人的感情, 我們也曾是小孩小時侯大概也同是一樣。不過以文應該重情, 還記得我們這些長輩。想起以前有一個澳洲上司, 離開香港很久, 有次回港跟我說起, 他的小兒子長大了仍記著我, 因為有次在香港的聖旦聯歡, 我把自已得奖的礼物, 也是他喜歡的轉送給他, 他至今仍記著, 故此也有特別不同的。
    • Victor Or 真不好意思,我的小騎士不姓吳,本姓柯。吳先生你對小孩子的看法很透徹,這也就是小侄兒給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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