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鏡頭直落﹐穿過高樓大廈﹐漸漸展現一對白頭夫婦﹐坐在椅上閒話家常。大兒子自己開醫館﹐在業界己經闖出名堂﹐病人把他當活神仙膜拜。女兒女婿孜孜為人疏理三千煩惱絲﹐也被同行推舉為髮型屋協會的主席。就是小兒子不爭氣﹐掛名當藝術家﹐其實在舞台上跑龍套。一提起不肖子﹐老父就無名火起。然而世事沒有十全十美﹐老母慣充和事姥﹐借機拉攏父子情誼。老夫老妻併肩而坐總是賞心悅目的風景﹐可以繪進畫圖中﹐上款提著《詩經》裡<擊鼓>篇的四行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人情淡薄﹐說話反反覆覆﹐然而一個諾言總算實現了﹐藍天的白雲攪拌出龍鬚糖的氣味﹐幾乎想舔一口醉進夢鄉。畫外音驀然響起一陣驚呼﹐鏡頭搖向左方﹐一個紅氣球自孩子的手掙脫﹐逃往半空……當然你知道我在說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
《東京家族》的前身是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拍攝於一九五三年﹐六十年後﹐山田紀念自己執導五十週年﹐重拍經典向大師致敬。然而﹐《東京物語》並沒有氣球登天的一幕﹐反為一九五一年小津的《麥秋》有類似的場面﹐乍看山田似乎摸錯門牌﹐誤闖大戶人家的後花園。也是老夫老妻閒話家常﹐背景改為博物館外的草坪﹐兩夫婦正為女兒紀子物色結婚對象﹐心境徘徊在快樂與寂寞間﹐老夫正感稱意﹐老妻卻渴望可以更進一步﹐她始終心念失蹤多年的次子﹐企求他會像奇跡般出現在家門前﹐老夫卻安於現狀﹐明白到慾望沒有止境﹐剛吐出一句﹕“今個星期天過得真寫意。”老妻忽然指向天﹐鏡頭一轉﹐一個氣球像只螞蟻穿過雲階﹐向銀幕上方攀爬﹐老夫痛心地說﹕“一定有小孩在哭了。”於是想起大兒子小時候無意放跑氣球要生要死的情境﹐鏡頭接回氣球﹐自銀幕中央繼續往上昇。單獨看這組鏡頭﹐感傷的意味還不致太濃厚﹐接駁上一幕﹐卻加深我們的感受。女兒紀子在家裡想要招呼三位舊同學﹐卻只有一位登門聚舊﹐其他兩人都找藉口推搪﹐紀子不禁概嘆﹕“我們讀書時很要好﹐現在疏遠了。”接上氣球升空的這一幕﹐一股失落感幽幽地從畫面裡滲出來。小津處理老夫老妻的這組鏡頭﹐先拍他們的背面﹐接上正面﹐再用中景拍他們的背影﹐讓我們看到草坪旁的水池﹐又接上正面﹐這回是特寫﹐負正得負﹐正負得負﹐小津似乎在暗示﹐每件事情都有正反兩面﹐譬如樂極生悲﹐得而復失。看小津的電影有如坐禪﹐漸漸培育出“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的老莊心態。
當然﹐我們並不期望山田逐步跟進大師的足跡﹐一九九八年吉士雲信聲言自己重拍的《觸目驚心》絕對忠於希治閣的原著﹐也有好些鏡頭離經叛道。相隔六十年﹐東京的市容又有改變﹐除了小津心儀的蒸氣和電氣火車﹐又加上新幹線﹐也不能從同一街景重拾往日的情懷。回心一想﹐老妻在探訪東京後猝然病逝﹐生命不是可以滑溜得像一個輕氣球嗎﹖女兒在母親剛過世便索取她的遺物﹐昔日的純真也蕩然無存。山田把《麥秋》的氣球吹進《東京家族》﹐只證明他融匯貫通。對比兩位大師處理同一物事﹐可以是有趣的事﹐小津到底比較深沉內斂﹐氣球放走也就隨風而逝﹐他用黑白菲林拍攝氣球﹐我們甚至不清楚它原來的色素。山田就熱情洋溢﹐老夫老妻對談﹐背景已出現一個黃氣球﹐小孩失手的氣球是紅色的﹐這組鏡頭結束之前﹐我們又看到另一個小孩提著藍氣球經過。《男人之苦》結束後二十六年﹐山田依然是個樂天派。
山田的氣球並未飄遠﹐飛到銀幕下﹐停在我的眼角﹐化作影迷一滴感激的淚。
(MM)
- Candaces Chung 當年,倫敦南岸電影節,看<東京物語>,有所感傷。回程黑夜飛車,路途份外淒冷。
- Victor Or 寫畢【氣球】第一段,讀到肯肯的【立盡梧桐影】,忽然感覺人際間的一點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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