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頁

2013年6月15日 星期六

沙發上的馬勒

◆-也斯

      很有興趣看《沙發上的馬勒》(2010,Mahler auf der Couch),看馬勒與佛洛伊德會見的場面。原先沒查看電影資料,看完卻想到1981年在加州看到的《Celeste》,導演名字也有幾分像,翻查一下,果然是同一位導演Percy Adlon的作品,只是今次導演名單加入了他兒子Felix Adlon。這位德國導演作品算多,拍了不少獨立製作的藝術短片。長片中較為人熟知的則是《Bagdad cafe》(1987),是唯一在香港公映過的吧。

      當年我很喜歡《Celeste》,因為它的成熟含蓄,也因為它的取材角度。電影其實拍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Proust),卻把焦點集中在他的管家Celeste Albaret身上。電影內有許多鏡頭,正是拍她安靜坐在廚房裡,一動不動,靜待着。普魯斯特白天睡覺,晚上才開始寫作。臥床的普魯斯特一按鈴,她立即去到他床前,帶給他食物、熱茶,為他抄寫、記錄,為他做各種差使。在這電影中,她不僅是普魯斯特的管家,也是他的袐書、廚師、姊妹、母親、朋友和醫生。電影鏡頭追随捧著茶盤的女子,穿過光影掩映的偌大廳堂,走進睡房把茶盤放在床頭小几上,鏡頭移過來,讓我們看到臥床上小說家的臉孔,彷如軟弱無助的病人,睜開黑白分明的眼睛,叫人難忘。電影集中在普魯斯特生命最後七八年間,患病臥床,卻又爭取時間完成他的曠世巨著。敍事的主線則集中在維繫他與外界的唯一女子身上,說出這親切甜蜜優雅又略帶苦澀的故事。

      《Celeste》這電影成功,在於通過特別角度去描寫眾人熟知的作者。一個有限的角度,但也清新。新片《沙發上的馬勒》亦正是有同樣優點。電影不是音樂家馬勒的正統傳記,反而是選擇了他最失意的時刻----他妻子另有所愛、他整個人崩潰,要看精神科醫生佛洛伊德。導演又再通過另一個人,去看藝術家的藝術和生活。

      佛洛伊德正在旅行去到荷蘭的萊頓,忐忑不安的病人,約見醫生又失約,終於在旅途找上門來。我們的佛洛伊德只好叫侍女帶來褶床,準備施展他精神分析的本領。所以這電影名字比較準確的翻譯應該是《病榻上的馬勒》吧,幸好電影不完全是由馬勒躺在臥榻上接受分析,否則也夠沉悶的。坐立不安的馬勒很快就跑到街上去了。全身白西裝大抽雪茄的佛洛伊德跟着跑出去與他談話,醫生也不是萬能的,他也會迷路呢。

      電影在三個空間來回:現在兩人在荷蘭萊頓的對話;馬勒在維也納愛上妻子愛瑪而至求婚;愛瑪婚後往Tyralia治療並愛上建築師Walter Croplus,即是日後包浩斯(Bauhaus)的創始人。其中當然以維也納最見精彩,世紀末維也納種種頹廢風情,體現在諸多放浪形骸的藝術家身上:音樂教師Alexander Zemlinsky,畫家Gustav Klimt,而作為設計藝術家Carl Moll女兒的愛瑪在其中如魚得水,三千竉愛在一身。電影借了美術設計的場景、來回交替的剪接,用了很經濟的鏡頭,就介紹了愛瑪的風情,馬勒的驚艶與迷戀。

      愛瑪與馬勒的距離,其實不在年齡的距離,而是代表了兩個不同的年代、兩種不同的風格。馬勒已是成名的大師,作品講求嚴謹的結構。愛瑪則有自己的追求,在感情和藝術上都未穩定。這兩個人肯定有互相吸引的地方,也有杆格不合之處。導演用一個場面去寫兩人的感情、愛瑪如何對馬勒有了轉變:起先他吻她,她拒絕了。到坐在琴凳上一起合奏,馬勒變得自然,對音樂充滿自信,如魚得水,她也感動了,自動對他有了好感。

      來回在不同時空中,對導演的要求是﹕怎樣在破碎片段中,也能帶出心理的轉變。導演Percy Aldon在戲劇和短片方面的經驗似乎派上用場。馬勒在生活上追求家庭的穩定、要求妻子作為賢內助﹔在音樂上他追求藝術上的完美,但卻只能指派妻子擔任抄寫的角色,不容她進一步發揮音樂才華。

      馬勒在音樂上抒發洶湧的感情,愛瑪卻只能在現實中把自我的感情放任揮霍。有一場馬勒與彈琴女歌手高歌一曲,户外傳來喝采聲,馬勒走出外面看見海邊聽眾的致敬,而室內的愛瑪卻與昔日的音樂老師Zemlinsky調情。音樂藝術的勝利,夾雜着人生的失敗!

      片中的佛洛伊德沒有以無所不知的大師姿勢出現,他只是問:你可也有內疚於心?對於問答之間展示了馬勒過去生活中對於女性感受的不夠敏感,他的結論是:「你其實不需要太太不忠才能令你明白這個教訓!」

      電影點到即止,沒有發表什麽議論。導演還是一位藝術家,以光影構圖說故事:角色在銀幕前方,後面人抬着棺材在鏡頭上方的橋上經過。光影烘托中,繪出了愛瑪對馬勒有憐無愛的心情,馬勒失諸生活而成於音樂的圖畫。

      比較起來,近日大熱的《黑天鵝》(2010)對藝術和感情有更戲劇性的處理,但令我擔心的是,裏面的藝術和感情都太單向了。我寧取西班牙導演Julio Medem的《羅馬的房間》(2010),寫兩個女子榻上的感情:從戴上面具到赤裸內心,從情到愛,從離到合。希臘羅馬的神話與古畫作為性格感情的襯托,並不是作為戲劇的藉口。

也斯的影評原載:a.m.post第八十八期﹐二零一一年四月
剪報提供者:惟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