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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3日 星期日

中年心事

◆夏潤琴

你 :

      我又給你寫信了,我好像一直在給你寫信,斷斷續續,寄或不寄。寫信給你幾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一如呼吸吃飯睡覺,是一種長期的需要,賴此而維生,寫信給你,其實也是自省,我從前給你的信就像日記,而的確我在日記中亦有不斷給你寫信,把自己的生活向你展示的同時也作反思。我從前還會給你寫詩,當然都是十分幼稚和膚淺的。如今我的生活 已沒有詩,有的只是最實在不過的煩惱和瑣事,譬如說:病人報告要交出來還未趕起;女兒的午餐要帶什麼;要怎樣才能減去多出來的幾磅肉;洗衣籃的衣物堆積如山要清洗了。最大的享受也只是有時間坐下來喝杯茶吃一個甜圈餅或牛角包。

      已經好久沒有去想快樂或不快樂這個問題,自從有一天突然醒悟所謂快樂或不快樂皆源於自身的想像,如果不想,無所謂快樂,無所謂不快樂,我以為是這樣。前一陣子讀報,專家研究的結果,快樂原來和遺傳因子有關,早在出生前便決定了,一切外在的因素如財富(除非是極度的貧窮)、事業、婚姻、感情等皆對個人的快樂影響不大,縱然有,亦是非常短暫的。不過現代的知識和資訊發展得太快,說不定明天又會被另一種說法取代了。就如最近提出的情緒商數學說,指我們控制情緒的能力比智力對一個人的影響更大。科技的發展和研究,每天皆有新的理論發表,有時真教人無所適從 。

      這是個難以適從的世界,對我來說就更是真實不過。無論在哪個國家,哪個城市,我都是個格格不入的角色,總在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漸漸明白到對生活曾經有過的冀盼,無論怎樣卑微,也是不切實際。於是告訴自己,不管香港也好,多倫多也好,只要有空氣有水就可以生存下來,不必再浪費時間到處追尋。

      只想安定下來,像一塊石頭那樣,立在原地,不必移動。年輕的時候寧願像流水,像輕風,浮雲,像什麼都好,就是不願停下來。現在居然想做一塊石頭。

      當然石頭也有各種不同際遇的,有女媧補天用的;有紅樓夢中那塊通靈的;有和氏數度拿出來獻寶的;有希臘神話中那不斷重複被推上山的;還有花生漫畫中據拉納斯說要經四千年才被潮水沖上岸卻被查理隨手拾起丟回水中那塊不幸的石子。不,我可不是要做一塊那麼與眾不同的石頭,我只想做一塊最平實最不顯眼靜守著山邊或水湄的石子。

      再也沒有其他的夢想。從前有過的那些繽紛瑰麗的理想和願望都一一被歲月消磨掉,像一件褪了色的花衣裳,穿在身上是那麼的不合時宜 。

      相反地屬於記憶中的片斷卻愈發鮮明和深刻,幾乎苦澀的也變成甘味,到真正有機會印證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心頭。  

   
        三月時回港一行,心境倒是異常的平靜,我原以為自己會有更多感觸的,我沒有自己想像的浪漫。再見調景嶺 ,這個我曾度過自己大半生的地方,只六年的光景,它在我眼中已是個垂垂老去的情人,它眼中的我,大概亦應如是。我和調景嶺都老了,以前我居然天真地以為我們都不會改變,但我對它不會嫌棄,只有憐惜。我們曾見證彼此最美麗的歲月,然後一同衰老腐敗。

        到今天調景嶺真正成為歷史陳跡,如此這般,我還是繼續生活下去,惶惶恐恐,戰戰兢兢,不再年輕,沒有詩歌,沒有夢想,惟有回憶和思念偕我一同老去。我害怕可是也得承認我不再年輕 。

                                                 我 96.10.5多倫多

(原載於素葉文學第六十四期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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