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人與人的交往，有時在沈默中也可以說盡很多話。和你不算熟，大家在同一地方工作，也很少交談。偶然在超級市場相遇，倒像無心的約會，你駕著手推車像識途的司機在城市的橫街窄巷風馳電掣，我似迷途的海鷗誤闖入斗室找不到出路，你仗義充當嚮導，超級市場頓成收藏珍品的藝術館。我還記得那天是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日。儘管你就住在超級市場樓上，倒很有節制，等到家裡的米吃光了才進去，不肯輕易向消費主義低頭。你期盼那一天的心情，令我想起讀中學時等待星期三下午的心境。一星期一個下午，不用上學，那是外婆或者母親帶我上電影院的時刻。
走過光潔澄明的甬道，你先領我來到快熟食物，罐頭部，你從架上取來一罐金寶忌廉湯端詳，意味深長地問：“這些只消幾分鐘就可以弄好的湯包，粥，粉，麵等的品種越來越多，也還是同一味道吧？”我登時想起安地華荷不斷重複的罐頭標貼。你說：“就像那些罐頭一樣﹐是急劇進展的社會所提供的速成文化。”我點頭同意，普普藝術反映的不也是這些嗎？正談著，背後傳來一陣擾攘，一個孩子伸手取去底層的罐頭，那疊在上面的就“嘩啦嘩啦”掉了一地。我們相對苦笑，那孩子無意間倒為我們的對話留下註腳。
來到雞蛋部，你說曾經在這裡遇見一個穿著睡衣的中年男子，拿著雞蛋，逐隻向燈泡照，他見你兼容並包把力康蛋放進筲箕裡，便向你曉以大義，說出力康蛋與米色蛋的分別，重證“不要只看外表”的道理。當時我聽著只覺有趣，不知道你的趣事會長出翅膀，越過時光隧道，來到凱文史密斯的耳邊。十三年後他執導的一部小本製作《瘋狂店員》，你認識的中年男子改穿西裝粉墨登場，坐在新澤西一間便利店的地板上，讓打開的紙板盒簇擁，像閱兵似的檢查每一隻雞蛋。事前他告訴店員，要找最完美的一打蛋，他的任務似乎並不順利。雞蛋像珍珠般呈現眼前，他從不同角度看，藏在手帕下，放到嘴裡嚐，從左眼交到右眼，就是拿不定主意。他依然堅持標準最重要，在這個胡混的年代，就惟有這樣足以自傲。旁觀的兩個店員猶豫著要不要報警，本著“顧客永遠是對的”這一宗旨，即管任他胡為，暗地私語，懷疑他需要輔導，或者患了炮“蛋”休克症。你遇見的穿睡衣的男子，與《瘋狂店員》裡的西裝客倒像攣生兄弟，從香港到美國，都市裡總充塞著一些愛鑽牛角尖的小人物，教人啼笑皆非。最窩心還是聽說你與學生的雞蛋情誼。你的一句“就祝福她們以後在功課上不要吃光蛋”，可圈可點。
離港以後與你完全失去聯絡，這些年不知你有沒有來美加旅遊？如果說香港的超級市場聯號像粵語片院線，美加的連鎖店倒像放映弧形大銀幕全天候電影的最大映像戲院，行與行之間這樣寬敞，幾乎可以相擁跳華爾滋。遇上假日，每個轉彎處擺一張木桌，旁邊一個祖母模樣的中年女子，腰間繫著圍裙，把一磚乳酪切成小方塊，插上牙籤，放在銀盤上供人品嚐，當然不是獨沽一味，試食的還有香腸，火腿，餅乾……記得你喜歡在超級市場瀏覽新出產的潔淨用品，來到這裡一定如入寶山，幸運的話，還有你最喜歡的果仁朱古力。種種美點倒像各散東西的兄弟姐妹，趁假期各弄一碟拿手好菜回家團聚，合起來就是一桌盛宴。超級市場當然不是慈善為懷，帶有放煙幕的作用，我們在桌與桌之間亂舞，禁不住心花怒放。初進超級市場，只想買一條麵包幾個水果，出來時被冷風吹醒，發覺手上提著大袋小袋的奢侈品。我們都不介意，辛苦一星期多為一個“食”字，我們都感謝超級市場讓我們大快朵頤。
說起來，那已是上一世紀的盛事了，現在踏足超級市場，迎接顧客的包括有機食物，乍看和同父異母的無機產品並無多大分別，因為標榜有機，價錢倒是貴了一倍，再看經過化學藥料洗禮的蔬果牲畜，果然面有菜色。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頓感徬徨，為了一家人的健康著想，我們是否應該咬緊牙關，從此轉吃有機食物，還是節省一元數角，與命運賭博，希望無機產品不致在身體裡留下孽種。在香港，你可要面對同樣的僵局？
千禧年後遊香港的超級市場，面容又有改變，膠袋成了瀕臨絕種的靜物，倘若沒有準備回收袋，只好手忙腳亂地捧著大小瓶罐招搖過市，只恨事前沒有到馬戲班選修一個學期的玩雜耍，如有投訴，超級市場立刻亮出“保護環境”的標語，只好忍氣吞聲。溫哥華的超級市場倒比較寬容，當然鼓勵回收袋，也明白善忘是人的天性，總有膠袋作後備。近日上超級市場，卻發現七情上面的收銀員，逐漸被電腦取代，五隻手指中的食指突然吃香，發揮點石成金的絕技，近年我們受過iPhone和 iPad的嚴格訓練，總算有備而戰。來到收銀電腦前，揚起食指向熒光幕一點，電腦裡公事公辦的女中音提醒我們掃描超市卡贏取折扣，糖果包和盒裝飲品都有長方形的密碼帶，可以一一放到紅外線下掃掠，價錢便在熒光幕上顯示，最神奇是水果蔬菜，身上並沒有密碼帶，電腦也不能預卜重量，只是放到台秤上，用食指在熒光幕上再按，立刻出現三十多種的蔬果名稱任君選擇，再按熒光幕通知電腦大功告成，選取付款方法。收銀電腦當然也有鬧情緒的時刻，熒光幕突然失靈，女中音只知道重複同一句話，聽在耳裡也覺得不耐煩，那時就只好找個活人來調停了。起初看見收銀電腦，湧起差利卓別靈在《摩登時代》的憤怒，七十多年前資本家用機器取代人收縮成本的心態，在千禧年後竟有借屍還魂。回心一想，如果機器可以做手板眼見的工夫，人不是可以釋放出來，從事較有創意的活動？不知你認為怎樣呢？
你結婚後想已遷居別處，有沒有找到另一間心愛的購物樂園？當初我們決定從灣區移居溫哥華，全因為一間美國超級市場聯號的連繫，近日聽說它已被加拿大一個大財團收購，我們當作新奇玩具的收銀電腦，在不久的將來又成了歷史的打印機。
後補﹕這篇文章純粹天馬行空，特此聲明。也謝謝陳進權小心剪存「七個大拇指專欄」，編印成碟。
(MM)
Victor Or 看得真仔细。
Kam Tim Ling 對照舒容與惟得之作，唱和呼應間，滲出不同的味道來，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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