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二)
費里尼的【大海航行】原來是一次聲音之旅﹐影片開始﹐一連串默片般的黑白影象後﹐插上汽笛聲和彩色畫面﹐加入旁白和對白﹐彷彿剝奪自由後突然獲得新生﹐特別感到聲音的可貴。一位才華洋溢的女高音去世了﹐上流社會的粉絲集結在<歌莉亞>號﹐啟航到她的出生地﹐讓骨灰尋回自己的靈魂。情節的架構已像一首安魂曲﹐費里尼更為聲音譜上如歌的行板。
愚人船乘載一位智者﹐以奧國宮主的身份傲視同群。她雙目失明﹐敲著拐杖在客房外的紅地毯探索前行﹐耳朵卻像望遠鏡﹐管窺樂與聲的色素。船上的樂隊演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顧名思義﹐我們只聽到藍色﹐奧國宮主卻見證到淺藍色﹐白色﹐佛青色﹐翡翠和綠色。音符落在她的耳裡﹐化成彩筆﹐為圓舞曲塗上姿色。雖然看不見﹐眼睛卻不愁寂寞﹐展現彩虹。不止音樂﹐她也洞悉聲音的豐富色彩。奧國王儲是她的弟弟﹐閒談時她聽出灰色﹐卻又不是絕對﹐王儲擔憂時﹐聲音蒙上鐵銹﹐變成紅褐色。警衛長的聲音倒維持不變﹐總是無光澤而又混濁的黃色。最奇特還是將軍的聲音﹐完全沒有色彩﹐似乎真空而不存在。宮主就像從加西亞馬奎斯小說裡走出來的一個人物﹐天生的缺憾反為成全她後天的稟賦。聲音代表個性﹐宮主從將軍的聲音裡洞察到沒有個性﹐見風使舵。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奧國王儲上船避難﹐將軍就有謀反的意圖。宮主本人的聲音卻像風雲變色﹐她聲底較弱﹐帶點沙啞﹐令人想起粉末般的泥沙﹐杏仁的色素﹐握在手裡可以讓人搓圓按扁﹐發展下去﹐她與將軍在甬道上擁吻﹐還提到一個夢﹐見到王儲弟弟掉進深海﹐將軍說她的聲音令他神經鬆弛﹐令他相信她話裡的每一個字﹐旁觀的我們只聽到她聲音裡的血紅色。然而大家都給她愚弄了﹐她不過在和將軍玩遊戲﹐等他完全不設防﹐命令手下把他拘捕﹐那時她的聲音轉為鐵灰色。
既然聲音可以染上色素﹐歌聲也可以帶有氣味。有一幕女高音Ildebranda排練清唱劇準備在喪禮表演﹐哼唱了兩句﹐空氣裡忽然填塞了一股異味﹐其後酷似巴伐洛堤的男中音練聲﹐異味更凝聚成腐臭.﹐男中音不禁嗅一嗅自己的衣服﹐找尋臭氣的來源。事情可以追溯到上一天﹐歌壇顆顆巨星在船長率領下參觀鍋爐房﹐他們站在鋼板上居高臨下﹐一群船工不斷把水煮沸造成蒸氣﹐好讓船繼續航。聽說工作時間頗長﹐揮汗如雨﹐舉頭驟見群星閃爍﹐趨之若鶩﹐要求女高音獻唱兩句舒筋活絡﹐當時群星高高在上﹐宛如站在舞台﹐下面是勞苦大眾﹐辛勞一天﹐想到歌劇院消遣﹐也只能負擔廉價票位﹐形成台上台下的局面。酷似巴伐洛堤的男中音開腔了﹐卻不是歌唱﹐只是拉長聲調顯示自己的中氣﹐另一位男中音不甘示弱﹐也拖長聲線。女高音加入﹐用喉音撲捉一個高音符﹐霎時間群星只在比試聲量爭妍鬥麗。接駁到下一場﹐氣味的真相大白﹐費里尼從低處拍一隻犀牛被人用船纜吊高﹐就是上一幕他拍攝群星站立的角度。費里尼存心向歌星開玩笑﹐也對他們先前的行徑大加揶揄。
因為船工沒有買票﹐歌星都珍惜自己的歌聲﹐不知道聲音自有它的力量。一位蘇聯歌手就在廚房裡示範﹐著人從籠裡找來一只母雞﹐站在他的面前﹐他運氣丹田發出深沈的單音﹐母雞便被他催眠了。聲音又可以引起誤會﹐尤其是兩個國家的語言﹐經過翻譯都走了樣。意大利記者訪問奧國王儲﹐請他發表對國際局勢的意見﹐翻譯卻說成請他為不開心的群眾提供金石良言。等到澄清問題﹐王儲的答話又引出兩種翻譯﹐一個說﹕“我們都坐在山邊。”另一個說是“山口”﹐直到王儲用最原始的“pum, pum, pum"的聲音﹐大家才明白過來。人與人的溝通充滿學問﹐尤其是多種族裔同坐一條船﹐說錯一句話﹐打錯一個手勢﹐都可以引起紛爭。
歸根究底﹐費里尼要說的是藝術的語言﹐從事藝術的人似乎都有一份執著﹐白髮音樂家就是一個好例子﹐他用手指摩擦杯緣演奏樂曲﹐玻璃杯裡盛載的水就成了他的樂器﹐他極為注重水的份量﹐認為少了一滴也會走音。藝術家稟賦天才與技巧是否已經足夠﹖一位音樂教練認為未必﹐還要心存感激。大家尊崇的女高音﹐可以從本位音F調轉入降半音E調﹐再轉向本位音E調和升本音F 調﹐遊走在三個八度音之間﹐毫不費力﹐被譽為音樂界的奇跡。她本人卻謙虛地說造詣並沒有秘密﹐生前接受訪問﹐說演唱時想像自己盯著一只蝸牛﹐眼睛隨著殼上的螺旋紋盤繞向上﹐聲音便不費吹灰之力被誘發出來﹐歌唱不單是肺、橫隔膜和聲帶的運作﹐還有精力催化的現象。她甚至說﹕“你們時常談論我的聲音﹐有時候我感覺它並不屬於我自己﹐只是一個橫隔膜在呼吸﹐我不知道聲音從那裡來﹐我只是一件樂器﹐一個無助的女子﹐一生害怕這聲音﹐強逼我做它心想的事。”到底都是理論﹐費里尼就用一個活生生的女子真人示範﹐是來自塞爾維亞的一位女難民﹐在船上唱自己國家的民歌﹐情切意深﹐帶著強烈個性﹐兼備優雅的女性氣質﹐船上的貴族都脫下莊嚴的面具﹐歡舞起來。一位富家公子在母親虎視耽耽下﹐一直壓抑自己對同性的想望﹐受到歌聲感染﹐決定不顧一切釋放自己的情意。一位女高音的女兒也打破階級界限﹐與難民少年同登救生艇。
La dolci canzoni﹐繼續唱下去。(三之二未完)
載於大拇指臉書二零一三年七月
(MM)
Monk Muk 看電影是容易的事,但要看出它的好處卻不容易。30年前惟得寫出它的特色和意涵;30年後的今天,惟得再深入這齣電影,述說它另一層的精彩意義。初哥如我,真是獲益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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