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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日 星期五

武者

吳浩然 


      區錦棠扮演宮本武藏, 在地鐵廣告上看到, 有點驚愕, 是個話劇, 還加上倉田保照(這樣的年纪還能演嗎?), 畢竟, 宮本武藏擊敗佐佐木小次郎, 名揚天下時, 只有二十來歲, 小次郎也是一樣, 都是少年英雄的故事。

      從京都火車站, 花不過半小時, 輾轉來到一乘寺站。初下車時, 感覺它與一般小鎮車站無異, 出奇地, 這個細小的地方竟充滿文藝氣息, 附近有不少風格别緻的咖啡室, 還有一間搜羅各地文藝書籍的惠文社書店, 是個地鋪, 面積不小, 內裏的佈置很有藝術氛圍, 甚有個性。參觀過後, 坐在設放門外的長椅上, 和煦的陽光曬得滿身暖暖的, 寧靜的下午, 沒有丁點兒聲響, 白太陽下, 長街上, 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往遠處望去, 很難想像, 越過樹林後的田野, 百年之地, 那一晚夜, 曾是個殺戮的戰場, 滿地的呻吟, 衝天的殺氣, 亡命的廝鬬, 慌亂的逃命, 是個動魄驚心的晚上, 這就是宮本武藏與吉岡拳法弟子在一乘寺決戰的場地。我熟識宮本武藏的故事, 借到京都之便, 特來此地一遊。

      宮本武藏是日本家傳戶曉的人物, 大家對他的認識, 主要來至小說家吉川英治的著作。 吉川在三十年代, 用了二十年時間, 完成了宮本武藏這本書, 是在(朝日新聞) 副刊連載刊登, 與金庸先生寫武俠小說一樣, 在報紙上連載後才成書, 往後, 變成經典, 金庸先生對吉川也非常敬重, 不過宮本武藏非金庸先生筆下的俠客, 是個活生生, 追求劍道, 實有其人的武者。

      他本是個鄉野少年, 希望出人頭地, 正值日本戰國時代, 跑去從軍, 參加關原之戰, 死不掉, 變成逃兵, 回鄉為友報平安, 被抓著, 幸得高僧所救, 關閉在寺院三年, 得以頓悟, 開始苦行修道, 並經常尋找劍道高手比試, 一乘寺的血戰, 巖流島的決鬬, 使他名滿天下, 對武藏也產生很大衝擊。 最後, 他離開愛慕自己的女子, 淡薄功名, 全心修道, 著書立說, 研究書法, 繪畫, 與雕塑, 我覺得頗有我國弘一法師(李叔同) 的味兒, 當繁華過後, 一切是空, 遁依佛門, 棄盡凡塵, 甚至妻女, 出家至死, 不相往還。

      黑澤明本有計劃拍攝日本劍豪列傳, 這就不可能沒有宮本武藏, 後來覺得用幾個故事拼湊成電影, 全都是高潮戲, 沒有起承轉合, 不好, 後改成為群戲的七武士, 成為經典, 而其中劍術高手久藏就是以宮本武藏為藍本。 吉川的宮本武藏之後也被稻桓浩拍成電影, 並拿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 此外, 我們的張徹導演也深受其電影影響, 他年青時寫影評, 已極力稱許宮本武藏, 他電影中的俠客都是經常纏著白頭巾, 上身緊縛著肩帶, 是原原本本的日本武者, 主角對付敵眾的盤腸大戰, 其慘烈場面想來都是脫胎自一乘寺的決鬬, 無疑地, 張徹的電影都展現了宮本武藏尚武的面貌, 也蘊含年青武者叛逆的性格, 不過卻失掉了其堅毅持道的精神。

      宮本武藏的修行, 是一個武者追求自我完成的經歷, 他早期出道, 未逢敵手, 心高自滿, 向高僧炫耀, 得這位智者的告誡, 對他說: 剛則易斷, 劍道是人道, 使他頓然開豁, 以此為道 。轉過來看我們的李小龍, 同是武者, 則路有不同。最近, 香港有很多纪念李小龍的活動, 敘述其成武之道, 常思量, 李小龍頗像初期的宮本武藏, 不停顯耀自己的武藝, 不斷地邀人比試, 他有如一柄鋒利的匕首, 鋒芒外露, 容易傷人, 也傷及自己, 正如高僧誡言, 剛則易斷, 鋒利如此, 平常, 應多藏著, 待要用時, 方才出鞘, 可惜, 李小龍未有機會達到這境界。

      一乘寺一戰應該是改變宮本武藏思想的開始, 他挑戰吉岡門, 傳人清十郎被其斬斷一手, 弟弟傳七郎也在比武中喪命, 最後眾弟子七十多人, 以僅存的代表十三歲的源次郎與他相約, 決一死戰, 不論用任何方法, 都要擊殺武藏, 只為保存劍道館的聲譽。 武藏知道自己生死懸於一線, 洞悉對方已作埋伏, 但武者要有 ‘言必行’ 的宗旨 , 他毅然赴約, 視死如歸。 但武藏不是一介武夫, 他是個聰明人, 他仍想法子在萬難中取勝, 在危難中活命, 他到達比武之地, 一開始就盯緊目標, 迅速斬殺作為代表的源次郎, 在他來說, 戰勝邀武者, 已取得榮耀, 也不管以後生死如何, 若弟子幾十人此時包圍而上, 武藏應是必死無疑, 但因眾人分散埋伏, 一下子, 未能聚合起來, 武藏機靈地把面前的敵人引到稻田去, 田裏的泥濘拖慢了他們的腳步, 每當面對一眾敵人時, 他又會迅速避走到人群的其中一端, 進行側擊, 要正面對付的敵人變成較少, 取得主動, 整場交戰, 都是熱血之軀的搏鬬, 其間, 不知不覺地, 殺得失神的武藏已雙手持刀拼命, 長短並舉(後創二刀流之劍法), 怒瞪敵眾, 精神亢奮, 大有氣吞萬里如虎之氣概, 敵人皆為所震懾。 整個戰况慘烈無比,大地都在哭泣, 巨松也在顫抖, 是天崩地裂, 鬼哭神嚎的一夜, 最後, 武藏衝出重圍, 跑過了沼澤, 越過了松林, 得以逃脫, 戰鬫由晚上到晨光初露, 朝陽照耀了血染的田野。

      我來到一乘寺, 了無人跡, 沒人拉動垂下的綿繩, 去敲響寺鐘, 怕驚醒亡魂, 神鴉何處, 只有, 佛門的空寂, 向誰訴說, 參透生死的玄機。

      武藏逃避到山中寺院, 不意地, 招待他的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僧, 此時擊殺年少源次郎的罪疚一湧而上, 一時血氣的所為, 後悔不已, 在山上日子, 不期然地用其短刀, 雕刻菩薩佛像, 懺悔, 向死者贖罪; 縱使劍聖佐佐小次郎相邀比武, 他也避見, 跑到農村去從事開墾耕作, 親近大自然, 改變自己。

      最後, 終應小次郎年前之約赴巖流島, 是小說裏武藏的最後一次比武, 在往巖流島的小船上, 只有武藏與船夫二人, 武藏從船夫借來棄用的破槳, 用小刀批削以作比武之用, 我想, 這時的武藏已不想殺戮, 不打算用真的刀劍, 此刻批削木櫓的心情, 相信有如山上寺廟雕刻佛像一樣, 浮現漿板上的會是菩薩的面相, 也會是源十郎稚氣的臉容, 無限悔疚; 但生與死仍在巖流島的海岸線等侯著他, 小次郎已挺拔持劍站在岸邊, 有如死神, 熱切地等待取他首級, 武藏的心神又要回到那生與死的掙扎, 好像英格褒曼的 ‘第七封印’ 裏, 中世纪的武士與死神在黑夜的大海前下棋對談生與死的問題, 答案, 比那茫茫無邊的大海還要深沉。

      有幸地, 這一戰最後得勝者, 仍是武藏, 木櫓打在小次郎頭上的重擊, 奪去了這年青人的性命, 武藏離去之前看見倒下的小次郎仍有呼吸而感到安慰, 他也趕緊離関, 逃避小次郎的弟子向他報復。

      結尾, 吉川英治與稻垣浩都作了很好的藝術處理, 在回去的船上, 我想, 武藏的心情是複雜矛盾, 他又再次在生死的邊缘走了回來, 但, 同時是宿命, 他無奈地再摧毀一個年青的生命, 也是一個他敬重武者的生命。 當船夫不斷稱頌他時, 緊縐眉頭的武藏, 終於忍不住低頭飲泣, 吉川英治更為他的心情作了很好的比擬: 海中潮起潮落, 魚兒自在地暢游於其中; 又, 有誰可知, 百尺下之深水, 會是何樣的心神。


      當生命的陷落都成過去, 當一切生命中的紛亂都沉澱下來, 人的心會像遠遊, 去到一個深遠的地方, 這裡無人觸及, 只留下自己, 在封閉著的世界裏去思索。 吉川很明白, 很瞭解, 這時這樣的境地; 同樣地, 現代小說家村上春樹, 也曾有同樣感覺的描敘, 當我看村上春樹的小說 (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 到結尾時, 我再次看到相同的感受, 這個小說應該是村上的夫子自道, 一個經營爵士酒吧的男子, 與幾個女子間感情的糾結, 有他的妻子, 舊友, 情人, 最後是個叫人唏噓不已的結局。

      終結時, 作者單獨自處, 想起降落在遙遠海上的雨, 想起那遼闊的海上, 沒有人會知道這裡正靜悄悄地下著雨, 它無聲地落在海面上, 連魚兒都不曾知道。

      武藏與村上, 在那生命的跌盪裏, 都曾經走上同一樣的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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