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在與不在，見與不見
《春光乍洩》沒有着力在都市空間外貌的描寫，電影裡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只集中在酒吧、停車場、寢室、廚房、屠場、打籃球的空地。王家衛不喜歡用交代外景位置的定場鏡頭(establishing shot)，鏡頭逼近人物的情緒反應，牽涉其中，與其說寫的是都市空間，不如說是異鄉人生活的狹小空間，更貼切地說就是主角兩人的心理空間吧。
電影有黑白(或雙色)與彩色的片段，但也不是截然分明地分了過去與現在，或是沮喪與歡暢，參差的對照寫的都是兩人感情上的起伏。在此王家衛讓他的攝影師發揮了最大的優點：恍如老照片的黑白片段，或是炫目的色彩，藍色瓷磚廚房跳舞場面、霓虹燈照成紅色的地面、下午的日影、黄色的陽光色調，甚至誇張的屠房的紅色。不是景物的顏色，是心理的顏色。
何寶榮與黎耀輝兩人纏綿與互相傷害的感情之間後來再插入了張震飾的小張，作為另外一種未發展的可能性。自從公厠遇見以後何寶榮就從電影中消失了。黎耀輝獨自遊了〝始終想去的地方〞——大瀑布，然後獨自繞道經台北的遼寧街一行而回香港。在阿根廷來說，香港在地球的背面(電影中的香港以倒置的形態出現在銀幕上)，在電影裡來說，布宜諾斯艾利斯是顯眼的現在，而香港却是那顯眼的〝不在〞。說用那喧鬧緊綳的〝在〞，來寫那〝不在〞亦無不可，不過却要複雜點。在異國的懷鄉中插入的台北代替了恆常不變的故鄉——香港也就失去了一個被單純地懷念及可順利地回到的故鄉的位置。片中位於台北的遼寧街反而被浪漫地處理成人情温馨的故里，那裡有穩定的親人與倫常關係，香港却是異鄉與故鄉之外的第三空間——迂迴從之，路阻且長，漫漫回歸，却又近鄉情怯；確然是銀幕上最終走向而未見的前路未知的空間。
《春光乍洩》電影中處理得最成功的還是黎何兩人糾纏不清的感情起伏，從冷漠的黑白到紅黃濃彩，從喧鬧異國言語的聲音到獨自面對錄音機無法言說的嗚咽，用盡聲色的光譜渲染，頗能感人；在劇情的安排上却未必與後面的回鄉有細緻的呼應與串連。回到香港不失為一個可能的結局，在當時的情形下解讀更有感情的冲擊，但却不一定帶出更深刻的意義。(六之五、未完)
原載【王家衛的影畫世界】三聯書店出版
資料提供者：惟得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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