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藍
我有一張收藏多年的彩色照片-----三叔坐在古老的櫃台上,穿著白汗衫,手撥算盤,老花眼鏡後雙眼專注地看著帳簿。他背後是黑黝黝的零售架,堆放著無數不知名的雜物,遠處有一個大櫃,不同色澤的牛皮,一綑綑整齊地躺在木架上。每看見這張照片,我便想起三叔和他的牛皮店,小店內特殊的氣味和幽暗,恍惚他們恆古已在這裡,一直驅之不散。
其實翻翻記憶,三叔頂下這間店子,也不過是廿多年前的事,那時我們鄉中許多叔伯兄弟,都為一場大饑荒逃到這裡。於是每到假日,小店便成為了同鄉的臨時會所。我父親那一輩都是隻身飄泊海外寂寞的中年人,總穿著深色的衣服,皮膚還不脫鄉下人久經烈日曝晒的古銅色。把鐵閘一關,小店便成了另一個與外間隔絕的世界。他們在這裡高談闊論,豪情萬丈,三叔還有我們家鄉的手捲紙煙奉客;另有一隻不知誰帶來的長竹煙筒,裝滿煙絲後,他們便輪流傳送,每人吸一口,弄得小店內煙霧繚繞。
父親也是這裡的常客。每次他帶了我來,這裡總有一兩名境遇和我相同的孩子。大人在前面談話,我們便在煙霧之間自尋樂趣。而唯一的祈待,便是當大人肚子餓了,帶我們上茶樓大吃一頓。偶而三叔(總是三叔)會給我們一罐糖菓或玩具,這便是當時最驚喜的意外收穫了。
這類聚會,在我中學畢業時便已開始解體。漸漸地,一部份與會份子的家人申請來港團聚;一部份人重新成家立業。唯一不變的是三叔,守著他的小店,仍是一貫的好客,無論我們帶著男友、丈夫、或是拖男帶女去看他,他總把我們餵得飽飽的,而且從不讓孩子空手離開。
父親卧病的最後幾年,三叔常常獨自摸上我家,那時他自己亦患上嚴重的心臟病,並且因為腸癌做過一次大手術。他來了也不說什麽,兩人對坐著,偶爾燃點一根香煙,或拉拉孩子玩樂。我暗裡計算一下,昔日小店中的人物,還活在世上的,他們即使不是最後兩個,也所餘無幾了。
有一次兒子指著照片跟我說:『媽媽,為什麽三叔公最近總不來?我要告訴他遙控車的電用完了。』我輕輕告訴他說:『三叔公永遠不會來了!』
我兒子這一輩,是不會缺乏玩具玩樂的。而他永遠不會知道,他的母親如何在幽暗的小店中枯坐一整天,為了等待上一次茶樓,或一件簡陋的小玩物。
原載大拇指第209期1985年10月15日(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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