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曾經與獵鷹打過照面﹐卻沒有機會親眼看過牠們捕食的姿勢。恕我無知﹐獵鷹屬於食肉猛禽﹐以為牠們的體積一定會像禿鵰那麼龐大﹐展翅時發出伏伏的聲音﹐似乎想把狂風都追趕到自己麾下。獵鷹初出籠﹐微風輕拂牠的羽毛﹐身高不足八吋﹐看似嬌滴滴的小姐。全身主要是棕色﹐深邃接近漆黑﹐只是頸項長出白羽毛﹐像肩膊圍著皮草的貴婦﹐胸前和尾巴在白裡透出棕色的斑點。嘴喙像倒鉤﹐圓眼滑溜似彈珠﹐尖長的雙翼回轉像彎刀﹐爪有四趾﹐棲息在樹枝上﹐三趾抓前一趾抓後﹐黃紋的腿加裝鐵鉤。聽說牠們身手極為敏捷﹐從高空迅速俯衝﹐抓著獵物立刻在牠們的頭上或頸部一啄﹐有如探囊取物。這樣兇狠的一只鳥﹐卻喜歡歌唱。喉間吐出球鞋磨擦在膠地板上的音響﹐牠當然不是瑪莉亞卡拉絲﹐卻以為自己是一只畫眉﹐牠會不會用如簧之舌迷惑獵物﹐像希臘神話的西壬海妖﹐試圖用甜美的歌聲令水手分心觸礁﹖或是不動聲色突然撲擊﹖一個週末遺棄野生動物康復會舉辦開放日﹐謎底本來可以揭曉﹐只是夥伴嫌路途遠﹐我也想賺點外快﹐結果不了了之。生活裡有太多牽絆﹐看來大自然的秘密﹐只好留待紙上談兵。
獵鷹喜歡饒舌﹐像喚醒早晨的雀鳥﹐即管把牠們歸納為日間的捕手。貓頭鷹深藏不露﹐像閉月的烏雲﹐應該是夜晚的捕手。一只倉鴞站在我的跟前﹐暗棕色的羽毛在牠背上糾結成土塊﹐像披在苦行僧身上的白衲衣﹐彷彿剛從泥漿裡冒出來。暗棕其實是牠的保護色﹐叢林裡危機四伏﹐躲在樹幹伏到地上﹐與天地混為一體﹐敵人就不容易辨認出來。不過在百科全書裡﹐我也看過深綠色羽毛的倉鴞﹐像寶玉加身﹐閃閃生輝﹐在照片裡已經發放綠寶石的光芒﹐不知牠隱在綠林間怎樣逃避敵人的耳目﹖看來美貌總要付出代價。倉鴞兩翼呈三角形﹐身子轉動﹐像在聳肩﹐牠慣常沈默不語﹐對周遭似乎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這只倉鴞是雌性﹐身裁肥胖﹐聽說貓頭鷹家族就是這樣﹐雄鳥的體積總是比較細小﹐記得吳煦斌引進的醜魚世界﹐雄魚只有雌魚五十份之一那麼大﹐像浮游生物寄生在雌魚身上﹐貓頭鷹的家族不知可也是母系社會﹖生命由女性發揚光大。倉鴞頭上長著一簇簇羽毛﹐遠看像兩只角﹐柔軟鬆軟﹐令牠們看來比實際體積較大﹐羽毛卻是牠們的本錢﹐像鄉土小說裡粗壯的農婦﹐在田間辛苦一場﹐依然會憑天賦吸引異性。
因為倉鴞喜愛獵食鼠耗和其他損害稻穀的嚙齒動物﹐有人拍肩膊說牠們是人類的良友﹐只是牠們的口味與生俱來﹐不是後天的選擇﹐想想也無謂稱兄道弟大驚小怪。話得說回來﹐我們習慣用兇狠來描述大地雙鷹﹐自己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翻看最佳飲食文章﹐一位大廚追憶自己煮龍蝦的過程﹐把牠放進銻煲裡﹐燒水煮沸﹐龍蝦不能逃脫﹐活生生困在煲裡受烙刑﹐她卻好整以暇避到客廳看電視。另一篇文章把鴨鵝比喻為絨毛玩物﹐廚師為了讓鴨鵝的肝臟吃來甜美﹐逼使牠們生前吞食大量粟米﹐致令身裁腫脹。廚師形容自己是劊子手﹐只是內疚的外衣卻包藏著口甜舌滑﹐罪孽與狡辯忽然變成講究美食的代名詞﹐當作新衣穿到身上到處向人炫耀。食肉只是生存之道﹐相較起來﹐獵鷹與貓頭鷹不用烹飪﹐吃生之前先把獵物置於死地﹐倒像廣施恩澤的慈善家。事實上倉鴞總是晝伏夜出﹐寬大的臉上﹐茶杯碟的羽毛在眼睛四周圍成一個圓餅﹐有千里眼順風耳的實際功效﹐也像一幅面具﹐倒真的似武俠小說的幪面劍客。
盤桓在高空的獵鷹﹐有時也會飛入神話與文學。在埃及神話裡﹐九大主神之一的荷魯斯﹐天生一個獵鷹頭﹐當時的人相信法魯王是獵鷹神的塵世代表﹐獵鷹流著皇族的血液﹐荷魯斯其實不止一個﹐其中一位老鷹首神﹐雙眼兼見太陽和月亮﹐似乎宇宙的光芒都包容在祂身上。獵鷹落在葉慈的手背上﹐又是另一個模樣。【基督重臨】裡﹐獵鷹超越其他生物﹐越飛越高﹐遠離練鷹人﹐甚至飛出聽力範圍之外。獵鷹本來機靈﹐一向幫助人類追蹤陸地上的走獸。在這裡葉慈拿練鷹人與獵鷹作對比﹐練鷹人代表指揮﹐在暗夜裡打訊號燈。可是他站在漩渦的最低點﹐當獵鷹在逐漸擴大的漩渦上迴旋復迴旋﹐再看不到他的訓示﹐變成迷途的羔羊。寫這首詩時﹐葉慈似乎以獵鷹自比﹐突然發現傳統的社會架構分崩離析﹐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倉鴞本來棲息在希臘智慧女神雅典娜的肩上﹐雅典娜把牠採擷下來﹐輕撫牠的羽毛﹐這就把牠送上西天。倉鴞展翅翻山越嶺﹐俯瞰一隊行軍﹐古希臘戰士抬頭看到牠﹐連聲歡呼﹐高舉勝利的手勢﹐給人視作吉祥物總是稱心的。轉眼掠過伊索寓言的國度﹐聽見同類向雀鳥訓示﹐雀鳥卻心不在焉﹐不同年代有相異的接待﹐倉鴞苦笑。經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個講壇﹐一位取名灰鴞的原住民﹐向群眾講解捕捉器可以令動物絕種。不知可又會轉化為耳旁風﹖來到蓋茨壁的書房﹐一個矮胖的中年人﹐架著貓頭鷹眼鏡﹐醉眼昏花卻要審視蓋茨壁的藏書。倉鴞剎那間飛到【盲眼貓頭鷹】的睡房﹐海達亞筆下的主角向投射在牆壁酷似貓頭鷹的陰影供認自己的謀殺意圖。倉鴞終於停在我的眼前﹐斗室裡幾十人的心跳一定令牠震耳欲聾﹐牠的頭不斷向四周探視﹐幾乎轉到腦後﹐這一刻﹐牠是一只好奇的雛鳥。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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