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像

◆惟得 

(…….他真是杞人憂天。我加速的心跳卻為另一個原因﹐日間銅像在眾目睽睽下安守本份﹐此刻月黑風高﹐會不會開小差從基座走下來舒筋活絡﹖結果我們安然無恙踏進酒店大堂。夥伴舒了一口氣﹐我只能苦笑﹐一生人就是少了一點福份﹐生活靜如止水﹐滿天神佛總是過門不入﹐即使是良宵剎那。)

      像丹麥這樣歷史悠久的古國﹐銅像不下於飛翔在廣場的灰鴿海鷗﹐觸目都是。新嘉士伯藝術博物館門前就有數尊助長聲威﹐是鎮紙也是活招牌。來到吉菲昂女神噴泉﹐另一尊青銅從噴水池冒起﹐以女神駕馭牛車的姿態出現﹐泉水潺潺自她的腳底流去。當然不能忽略哥本哈根市中心的安徒生銅像﹐頂著禮帽穿上禮服﹐若有所思遙望遠方。旅遊車的門打開﹐吐出一批遊客﹐也不計較安徒生在看甚麼在想甚麼﹐小鳥般依過去﹐或者攀上基座與他比高﹐只為博取在鏡頭前一笑﹐鎂光燈一閃﹐功德圓滿﹐他們又飛沙走石趕赴海港的小美人魚像。安徒生銅像只不過是棄置街頭的一幅佈景板﹐他與小美人魚千絲萬縷的關係﹐更不在遊客興趣範圍之內。來到歐堡﹐看到酒店旁的公園有八尊銅像﹐本來不應該大驚小怪﹐只是它們是那麼整齊地排列著﹐有如婚宴前迎賓的主人﹐教人行注目禮。從酒店到火車站﹐公園是必經之路﹐朝見口晚見面﹐雖是短短兩天功夫﹐也像左鄰右里﹐經過時難免向銅像點頭招呼。

      銅像製作於一八四二年至一九三六年之間﹐知名度高與低的五位雕塑家共冶一爐﹐自聖經、希臘神話、北歐傳說索取題材﹐亦會從生活中細微觀察﹐這就包容了人間世的四種情態。托瓦爾森(Bertel Thorvaldsen) 塑造的<美惠三女神>﹐把愛神邱比特置於女神足下玩里拉琴﹐三女神卻集中精神看愛神的箭﹐彷彿在商議愛的起源﹐本質與目的。如果說她們沾沾自喜﹐卡爾尼爾森(Anne Marie Carl-Nielsen) 的<酒神兒子>就簡直是狂喜了。看這胖男孩手執多株葡萄還不夠﹐雙腳也踩著兩串﹐因為有酒喝手舞足蹈。再瞧葉銳丘(Jens Adolf Jerichau) 的<獵豹者>﹐一只豹用雙爪攫住獵人作支撐﹐就要站起來把他咬噬﹐獵人握著長矛對準豹嘴﹐全身的怒氣都集中在手中。哀的是同一位雕塑家的<亞當夏娃墮落後>﹐兩人受了蛇的誘惑後咬了禁果一口﹐低垂著頭﹐知道快要失去神的寵愛而悲哀。在辛普(Just Nielsen Sondrup )的兩尊銅像﹐<日德蘭鋤禾漢>展示農人收割時﹐拿著鐮刀停不了的舉動﹐<採石人>顯露農婦拖曳地上沈重的一袋石的吃力表情。我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卻禁不住想到貧賤夫妻百事哀。邦尼信(Carl Johan Bonnesen )的兩尊銅像卻傳遞相反的情緒﹐<母與子>裡﹐母親抱著胖孩兒﹐顯然弄兒為樂。那一邊的<舞者>﹐少女歡舞後坐在樹丫間休憩﹐蹺著腿﹐自得其樂。

      與銅像初邂逅的黃昏﹐一位年輕爸爸抱著不足兩歲的女兒﹐在<舞者>的腳下指指點點。我不懂丹麥語﹐不知道他在說甚麼﹐從他臉上流露的專注而又略帶俏皮的表情﹐可以猜測他用銅像做起點﹐與女兒走入一個故事﹐甚至可能是安徒生的童話。說得高興﹐年輕爸爸還高舉女兒﹐讓她拍打舞者的腿。看著看著﹐斜對面的<母與子>仿彿活起來﹐走到這邊湊熱鬧﹐只是身份調換為「父與女」﹐而且穿著衣服。環顧左右﹐除了農家男女穿著莊稼服飾﹐其他主角從神話與經典脫穎而出﹐都擺脫了衣服的束縛。如果銅像擺設在亞洲甚至北美洲一些公園﹐家長又會為公園是孩子經常出沒的地方而皺起眉頭。「有傷風化」可以是一支指嚇的手槍﹐逼令銅像重披衣衫。這裡卻是開放的北歐﹐看人像身上逐漸脫落的銅綠﹐似乎它們需要擔憂的只是時間的干擾。旅行不忘看書﹐在一本名為「維納斯與女性直覺」的畫冊翻到幾句話。話說維納斯本來是代表愛與美的女神﹐她現身在坊間的一系列形象千變萬化﹐她可以是水神、妓女、母親和家庭主婦。但就像其他文化﹐羅馬人漸漸陰謀剝落她所有的權力和象徵。回顧過去﹐當人類逐漸遠離大自然﹐趨向文明﹐建立父權制度﹐他們以前崇拜的女神就逐漸變得軟弱﹐失去獨立能力。聖母瑪利亞本來就是維納斯的化身﹐新約作者和梵蒂崗教廷卻被她的暴露與濫交驚嚇﹐瑪利亞驀然變成黑色電影的femme fatale﹐令他們惶恐不安。連忙為她披上寬鬆的衣袍﹐改稱為童貞女﹐把她從女神貶謫為凡人。畫評人凱利(Steven Kelly)的一席話﹐都說到我的心坎裡。當然你可以反駁﹐瑪利亞被封為聖母﹐製成蠟像放到祭壇上給人供奉﹐不就恢復了神的身份﹖可別忘記她被接納到聖人的行列﹐也不過是母憑子貴。

      一天晚上﹐夥伴與我遊罷歸來已是夜深﹐想抄公園的捷徑早回酒店休息。趁著微弱的月色來到公園的核心﹐夥伴又有悔意﹐催我急步趕路。又不是時光倒流﹐回到上世紀四十年代新寫實主義電影的意大利﹐這裡是民豐物阜的丹麥﹐他真是杞人憂天。我加速的心跳卻為另一個原因﹐日間銅像在眾目睽睽下安守本份﹐此刻月黑風高﹐會不會開小差從基座走下來舒筋活絡﹖結果我們安然無恙踏進酒店大堂。夥伴舒了一口氣﹐我只能苦笑﹐一生人就是少了一點福份﹐生活靜如止水﹐滿天神佛總是過門不入﹐即使是良宵剎那。
(MM)

Monk Muk 惟得：只要有心，福份遲早降臨，心有靈犀的女神，深夜裡在夢鄉終會與你相會，談文論藝……..。
Victor Or MM: 承你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