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然
滾石雜誌認為鍾妮米曹( Joni Mitchell) 應該是廿世紀最偉大的女創作歌手,個人覺得這是毋庸置疑的。七十歲的她已經退出樂壇,專心繪畫。對於她過去的創作,自己心裏有些想法,若果有機會與她對談,想像會是件樂事。
我覺得無論她用什麼音樂形式去表達自己,鍾妮米曹歌曲的特色在於它散發著的孤高與憂郁,配上鍾妮獨有高而尖的音域,與及反覆低迴的詠唱,是個人獨創,只此一家。我常覺得她創作的根源應始於童年的成長,不知鍾妮會作何想法。
小時的鍾妮住在加拿大中西部 Saskatchewan 內的一個小城鎮
Maidstone,全鎮小得可憐,只有兩座房子,一間教堂,生活單調孤獨
。加拿大中部偌大的平原(Prairie),那時侯是非常貧脊與荒涼,身處其中,會有强烈孤單無助的感覺,相信那些影像深深烙印在年幼時鍾妮的腦海裏。她
睡房窗外可以看見到,無邊無際的天空與平原,與及跑在上面,像條走脫的長蛇去得遠遠的鐵路。每天早上都有一班火車經過,年老的火車司機憶述,這個小鎮荒蕪得叫人吃驚,甚麽也沒有,他只記起每天經過時,會有個小女孩望著窗外向他揮手。鍾妮靦腆地說:「那個人是我」。
她的精選也曾以Songs of a Prairie Girl為名。
鍾妮最為人樂道的是她歌曲的文字,有時如泣如訴,有時糾纏得像走進了靈魂的迷宮裏,是觸撫心靈的詩句。鍾妮對文字的敏感應該是來自她的母親,一個滿有浪漫
思想的女性,不像其他母親,她教曉鍾妮認識的文字,不是書本上的,是従聖經、莎士比亞那裏來,詩意盎然的句子。鍾妮從小喜歡繪畫,她小時侯有一位老師改變
了她,他叫鍾妮嘗試用文字去繪畫心裏的影像,自此,她開始寫詩,鍾妮也承認: 「是老師Mr. Kratzman 教我愛上了文字」。
首次羸得大眾讚許的是她的大碟Ladies of the Canyon。充满才情的鍾妮寫胡士托( Woodstock) 音樂會
,替整整一個年代年青人的精神面貌下了定義,真切地記錄了胡士托音樂會這個歷史性的時刻。遺憾地,鍾妮沒有出席這次盛會,歌曲是寫於音樂會進行期間。鍾妮
說:
「我有要事不能出席,很後悔。我是在電視上看到當時的情況,目睹一大批年青人走在路上,去參予這個音樂會,很感動,就把歌寫下來」。在鍾妮眼中這是個神聖
的靈性之旅,歌內意象取材聖經,想像自己與其他年青人一同在路上,邊走邊在頌唱:「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女,
是星塵,是黃金,讓我們都回到那伊甸樂園裏去」。婉約動人,就是為了這樣,成千上萬,前仆後繼的年青人,熱切地去尋找自己理想的國度。
大碟裏叫我難忘的還有Rainy Night House,是這個年代理想主義的升華。這首曲恆常地喚起我對一個人的回憶,一個叫Jane Wong 的女孩子。
Rainy Night House
歌中有這幾句:
他是富家庭裏的逃兵
所有屬於他的
黃金般的工廠 他都放棄
而嚮往的卻是
亞利桑利亞 金黃的沙漠
在那裡 他要看看
在這世上 自己究竟 是個何許樣人。
那些年,在加拿大唸書,我們一大伙人,Jane
Wong是大學裏中國同學會的會長。父親經營當地連鎖式中國餐館,家境富裕,她卻熱嚮往新中國,毅然放棄在加國的一切,家庭與學業,回到中國,投身當時紅
旗遍遍、革命歌聲處處高揚的文化大革命,追尋自己青春的理想。最後,這是一個樂園失落的悲情故事,理想幻滅,又跑不出來。多年後回加,寫了一本書:
中國的哀愁(Red China Blues)
。我看著書內年青時的她,一頭清爽的短髮,穿著短袖白恤衫,藍色粗布長褲,充滿希望與自信的眼神,黙黙地看著遠方的青山白雲。真希望能再聽得到當年的她在
大學裏充滿力量的演說,一腔熱血的青春,俱往矣,只化作時間洪流裏那細細絮絮無言的浪花。
我覺得鍾妮的第四張大碟Blues應是她文字創作的最高峰,也應該是她最有力量的傳世之作。內容是完完全全個人的自我表白,這是她思緒最複雜的時刻,所以
你所見,盡是藍調般的自語。她用最憂怨的筆觸,最淒美的音樂,與最情深的唱詠,把這些感覺推向極致。Little Green 與 River
是思念失去的女兒,同時摻合著個人的內疚;California 則是哀悼與同道樂手 Graham Nash 分手的傷愁;而 A Case of
You 是她掙扎在與詩人歌手Leonard Cohen 感情糾結的漩渦。鍾妮是Cohen 的Susanne,而他是鍾妮體內的聖酒( You
are in my blood like holy wine) 。若我問起她來,鍾妮應該會這樣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侯情感還很脆弱,都是年輕的歲月」。然後,她會深深地吸幾口手上的煙,托著頭,黙然思索。
在加拿大唸書時,迷迷惘惘,自己仍沉醉在她那些迂迂迴迴的歌曲裏。那時西方社會仍停留在後嬉皮年代的精神狀態,記起那年夏天,我坐在住所門外,看著對街鄰
居嬉皮打扮的一家人,在戶外曬太陽,和煦的陽光溫暖著他們,父親與幼小的兒子都光著上身在街上悠然自得地跳起舞來,這時他們身邊的FM
Radio,正播放鍾妮的新歌 Free Man In Paris--
巴黎、香榭麗舍大道、歌舞廳、華衣美服、名譽、事業,跟自己當時身處的環境是這樣的不協調。這個時侯的鍾妮已跳進一個新的型態,我們所見的她是戴著黑色畫
家小帽,燙貼的金色長髮,身上披著名貴斗蓬雍容高貴的女仕。當時女性主義高漲,她的作品正好標誌著現代女性在感情與事業上的獨立自主。
到了爵士樂時期的鍾妮,我的工作剛起步,生活步伐急促,最初時,是找不著共鳴。隨著爵士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她的歌曲走進了美國西岸城郊,描寫當地那種布爾
喬亞式生活。就如她的Hissing Sound of Summer
Lawns,處處顯露出這種物質生活的空白,築起了的圍牆,禁錮著的靈魂,蒼白的人際關係,有如悠長夏日草坪上,嘶嘶細絮無聊的聲響。調子雖然變了,內裏
的文字依樣神釆飛揚。這時的鍾妮已不像從前,她可以從容地在Coyote裏去談她感情上跌跌撞撞,訴說著我們都是高速公路上白界線內自我的囚徒
(Prisoner of the White Line on the
Freeway)。一頭剪短了清爽的捲髮,搖著一柄吉他,那些感情事,起起落落都悠然地落在她瘦長的手指間,流動在吉他線上的和弦中,滿有自信,做自己的
主人,一個清拔揚眉的女子。
說實話,若要聽唱爵士的女歌手,還是選Sade 或是Norah Jones,
那種黏黏膩膩,低沉而滿有喉音的歌聲,是更貼近爵士的感覺。鍾妮也這樣說:
「他們都說,我的聲線太清澈,不是爵士。結果不管是流行樂或是爵士樂,兩面也不討好。但是,他們不理解,我是原創的,當然沒有相像的,也不能比較」。
最後,鍾妮回到她原來的流行樂上,不過, 再已不是本貌。好像Coming from the
Cold,是一個時代的回顧與自省,調子雖然依樣動聽,歌曲是這麼的流暢,
但是見到的,不是自己曾喜愛的鍾妮米曹,沒有歌曲跌盪的稜角,沒有她高音起伏般的吟詠,缺失了那獨有的氣質。不習慣的還有她開始經常用吉他合成器作伴奏,
喪失作品內那種內在真誠的感覺。
由出道的Urge for Going熱切上路到Coming from the Cold 的回歸,是走了半世紀的人生探索。不管她的音樂如何改變,始終,鍾妮米曹永遠是我的偶像,我也會是她長久的追隨者。
我想,將來總會有像她這樣的女歌手出現。不過,不會再有像鍾妮米曹一樣,在逝去的歲月裏,伴著大家去尋找過,在這世上,自己究竟是個何許樣人。
那些我們不曾忘懷的日子。
统籌編輯:吳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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