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挽著樂器箱的小提琴手氣沖沖從廣場的舞台走下,迎著剛到的夥伴說:「這一場我不演奏了!他們根本沒有給我留座。」其實圓形舞台已經擺設數十張椅子,可能小提琴手的座位編排較後﹐他不滿意。距離演出還有半小時,長笛與單簧管已經上台試音,長長的小號更似要宣佈音樂會的開始﹐小心聆聽卻是不連貫的雜音。更多管樂此起彼伏,舞台彷彿添了一群鬧情緒的孩子。沒有後台﹐團員要把帶來的樂器箱放在腳下,空間更加顯得狹窄,經理人提議他們把箱子放到舞台邊的梯間。
倒不是少了一人沒法運作,而是一個團體的友誼得來不易。夥伴還是輕拍著小提琴手的肩膊說:「這裡不是高朋滿座的大會堂音樂廳,而是人來人往的購物廣場,大家就將將就就吧。」他們又嘻笑著踏上舞台。
廣場的後牆裝飾成聖堂的長窗,迎面卻是購物廣場的長廊,曲曲折折地構成劇院的觀眾席,還未演出已經擠滿了人,金色的掛飾下,醞釀著半圓形的熱情。廣場不是為著音樂會設立,我們不能禁止行人來去,電梯忙碌著上下輸送,人們可能只是到來拍照,演奏已經開始,音樂會可能給偶然的過客投下漣漪嗎?就算圍觀的人也未必全神貫注,他們隨意走動,甚至發出怪叫,樂團是否白費心機呢?忽然想起一位年輕母親述說的趣事:每星期她帶不足兩歲的兒子到圖書館參予嬰兒節目,與其他家長及兒童部主任一起唱兒歌,兒子總是在館裡隨意走動,毫不裝載在心。等到母親回家重唱節目裡的歌,兒子居然手舞足蹈反應,還咿咿呀呀和唱,有板有眼。說回自己,現在聽莫扎特第四十交響樂第一樂章,會令我想起童年時看過的一個啤酒廣告,柴可夫斯基《天鵝湖》第二幕的雙人舞,會在眼前跳出一隻名牌手錶;蓋希文的《藍調狂想曲》,更是一間航空公司的代名詞。還不是因為傳媒界的推波助瀾!在看似心不在焉的剎那,音樂已經到訪並且停留。樂團仍然繼續,有心人便在每首樂曲之後鼓掌。天花板垂落「聖誕快樂」的字牌,紅地綠字或者綠地紅字,光滑的膠片反映懸掛的燈飾,迎風轉動一串燈泡,分散開去重又聚集起來。
在公開的場合裡,管弦樂團固然不會演奏貝多芬和布拉姆斯的交響樂,他們也不打算選擇電視劇主題曲,偶然他們會提供一點聖誕音樂,之後還是規規矩矩地奏出韓德爾的《皇家煙花》第一樂章,最後他們用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組曲圓場,算是應節。廣場實在過於空曠,管弦樂團彷彿在荒野中呼喚,聲音來不及碰撞牆壁,已經在空氣中消散,他們並不氣餒,只要有演出的機會他們便全力以赴。甚至第一小提琴手的妻女也到來捧場,他嘴角掀起淡淡一笑,樂弓仍然在弦線間飛舞。妻女安靜地坐到樓梯間,巨型的聖誕樹從她們背後升起,小提琴手繼續拉奏音樂,妻子握著女兒的手擺動,活像一幅聖誕夜的家庭圖。第一小提琴手到底屬於香港首席樂團,時間表編排緊密。誰知道,奏罷這場音樂會,可能又要隨團到世界各地演出,﹐說不定平安夜還要和團員在飛機上渡過。在香港人心目中,聖誕到底不及農曆新年重要,在音樂家庭,和妻女歡渡佳節,或者也只有在這一刻。
寒氣在廣場裡流通,一曲既畢,指揮仍然掏出手帕拭汗,下一次還醒醒鼻子。偶然他看到兩個大提琴手竊竊私語,也不介意,只為對音符的眷戀,從腳下撿起另一本樂譜,又雀躍地拿起指揮棒。
2013年12月修訂
原刊<香港時報>「咖啡座」專欄中華民國七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MM)
Candaces Chung 事有湊巧,正在講起懷念那十年出席大大小小音樂會的時光,如今雖有失落感,讀來仍是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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