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語

◆惟得

      蒂沃利公園的賺錢花招真是層出不窮，入場前已經敲了竹槓，來到湖邊觀鳥，欄

杆旁又擺設鳥食販賣機，再要從遊人身上多榨取幾個銅板。遊人並不介意，可能七嘴八舌的鳥群挑起了他們慈父慈母的心懷，明知是遊人陷阱也甘願跳下去。大堆青黑色的四方磚倒進手中，餵了兩口已經意興闌珊，又不好意思把剩餘的鳥食送進自己嘴裡，一把撒到湖面，水禽爭食，吵得更響。眾多水禽中，最受歡迎應該是未變天鵝的醜小鴨，短頸伸縮，尾巴左搖右擺，耽耽注視遊人指間的一點美食。同是鴨，圍攏在欄杆的兩隻性格各異。其中一隻比較羞怯，遊人把鳥食遞到牠的嘴下，幾乎乞求牠賞面，牠還是左閃右避，彷彿疑心遊人餵的鳥食含有毒藥砒霜。另一隻卻毫不客氣，擠過同伴身邊，張嘴一啄，百發百中。一隻燕鷗飛來湊熱鬧，遊人連忙撿起小石塊向牠投擲，把牠趕走。論理醜小鴨全身棕黑，只在腳掌套上橙色的水蹼，像身穿沈色西裝腳登鮮色球鞋，名符其實是醜，卻人見人愛。反為燕鷗全身雪白，惹人憐愛，倒遭到冷遇。等到親自餵伺水禽，才了解其中的道理。鴨嘴扁平，吃鳥食時似輕吻遊人掌心，溫柔舒暢。燕鷗的嘴尖，啄到遊人的手，一陣刺痛。回心想想，燕鷗的嘴是天生的，不是後天磨練，社交上卻吃了虧。說是造物弄人，水禽似乎也不能倖免。

      繼續遊園，腳下忽然多了一個同伴，頭頸窄長，來到胸背，贅肉逐漸累積，拖出一條尾巴，全身棕黑，只是頸項閃著藍光。不用看圖，你應該知道我在說孔雀。不把雀鳥關進籠裡，任牠們像遊客分享夢的景致，我對蒂沃利公園添了一份好感。年前在西班牙的羅卡故居看過一次孔雀開屏。心血來潮，孔雀大展鴻圖，尾巴像卷軸圖般徐徐打開，頓時千眼閃爍，氣勢不遜於清明上河圖。我貪婪地渴望重溫美景，便尾隨在孔雀背後，只見牠匆匆往餐廳走，彷彿預訂了位，臨時有事拖延，又不想失去寶座，急步與時間競賽。不旋踵另有兩只孔雀也加入。其中一只同樣深棕，只是頸上的藍羽更是顯眼，像披上一塊錦緞，另外一只全身雪白。來到餐廳，侍應推門窺探，又把門關上，並沒有把牠們迎進去，不一會女士出來，在地上撒佈穀粒狀的白色鳥食，盛宴原來擺在餐廳後門。鳥食分佈在三、四處，起初三只鳥各據一方進食，白孔雀最安靜，全神貫注啄食，微風輕拂著牠的羽毛，我幾乎想伸手撫摸。近日卻學會不去驚動雀鳥，強逼自己把手放進風衣裡。其他兩只孔雀卻不安定，啄了兩口，便漫步到白孔雀身邊。白孔雀本來一心一意，被人騷擾，驚叫了一聲，另外兩只回應，三只鳥居然吵起來。美食當前，附近幾只灰鴿拍翅趕來，想分一杯羹，白孔雀索性用嘴當武器，把牠們驅散。地上本來沒有界限，白孔雀卻要在自己四週畫一個圈，宣佈這是只屬於牠的私家重地。如果牠會寫字，還要插上「請勿打擾」的紙牌。

      都說天下烏鴉一樣黑，其實不止烏鴉，我想起年前在美國奧立崗州遊園驚夢的事件。公園的湖上忽然游過兩隻天鵝，為我苦澀的日子平添幾分歡喜。來的是一隻黑頸天鵝，更是喜上加喜。湖面未必明靜如鏡，週遭的樹木不時撒下殘花敗葉，難得天鵝仍然把身上的羽毛保持得明麗潔白，像日日勤拭擦的船身，在陽光下令人眼前一亮。彎曲的黑頸也經常掛著「油漆未乾」的標誌。嘴喙與眼角間長一瓣紅冠，像一頂小帽，擋不住陽光，倒招來幾分風韻。隔著一段距離看天鵝暢泳，湖畔的柳絲垂下來，像門前放下一串珠簾，畫龍點睛地為湖面加上神秘色彩，傳說的天鵝湖是否就是這個模樣呢？我倒像迷失在森林的齊格飛，誤闖仙境，偷窺天鵝幾時幻化人形。

      不知從何處闖出四隻野鴨，恬靜的天鵝湖頓時淪為市集﹐野鴨走動的姿勢﹐本來令人忍俊不禁﹐踉踉蹌蹌像醉漢手中的酒瓶﹐每走一步﹐險象橫生﹐似又挽回，另一次破碎的命運。然而，牠們的叫嚷聲像單調刺耳的磨刀聲，牠們卻恬不知恥，仍然張開喉嚨沿途叫賣。起初牠們漫無目的在湖邊散步，其中一隻心血來潮，走到水邊，伸腳試探溫度，隨即召集同伴，就要潛入水裡。天鵝本來意定神閒地在湖上穿梭，看見陌生客入侵水域，立刻尖聲高叫，野鴨又沒有停止叫嚷，一時湖上傳來刀劍相碰的聲響，眼看尖叫聲擋不住來勢洶洶的野鴨，一隻天鵝索性自水中站起來，拍動雙翼猛擊水面，讓水珠炮彈般射向野鴨，天鵝的翅膀本來雪白，揚起來卻像黑色斗篷，我有心把天鵝和美人聯想在一起，料不到卻遇上吸血疆屍。野鴨也不熱衷游泳，既然不受歡迎，索性掉頭上岸，等到牠們逐漸離去，湖邊又回復先前的寧靜，天鵝昂首在湖面流連，彷彿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走進蒂沃利公園的一個劇場，我幾乎有點像在逃避了。劇場裡也有一隻孔雀，高高在舞台上大展鴻圖，金碧輝煌，你大概猜到我在說舞台設計。懸在高處，還有一個寫著「與民同樂」的牌匾，更上一層，兩龍飛舞，完全是中式格局，當然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中港台，更像上世紀初的唐人街情調。無論如何，在異國看到中國色彩，就像驀然聽到鄉音，心中禁不住一點溫柔。戲開演了，音樂響起，孔雀徐徐收起尾巴，露出台上一群本地演員，演繹一部默劇，倒成全了「與民同樂」的使命。也只有在藝術的領域，孔雀心甘情願讓出腳下的領土。--(MM)



Constance Ma 隨著文字逰園觀鳥，影象鮮明活躍，體會一番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