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冰
每個早晨,離開旺角東站,走過那道橫跨亞皆老街與鐵路並排的行人天橋,迎面而來的總有些熟悉但其實毫不認識的臉孔,進站或離站的火車偶爾在左邊疾馳而過,下面就是車子往來不絕的亞皆老街,這樣普通的城市風景,平淡而乏味。有時會幻想到自己走過的不是一道普通的天橋,而是橫跨伊斯坦堡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大橋。寒冷的清晨,來自北極的寒流越過黑海吹來,鳥瞰橋下川流不息的船舶,氣勢不凡,經過刺骨寒風的洗禮,便覺得自己肩負着甚麼神聖任務,脫亞入歐,人也變得文明起來。
步下天橋,走進染布房街,這條路一直伸向東南,通往窩打老道。在上班的日子,晨昏兩次,都會走過這條長不足兩百米的街道。靠鐵路山坡這邊,是遛狗的天堂,不同品種的狗,在主人或外傭的牽引下(也可能是狗牽扯着人而行),到這兒來晨運(或晚運)。有些狗隻的毛比人的頭髮修剪得還要整齊,有些給打扮得花枝招展,額上打了個蝴蝶結的,想必是雌狗無疑。冬天到來時,一些狗隻給套上羊毛肚兜甚麼的,主人生怕他的愛犬受不了風寒,令人頓生「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之歎。在這條街道上,華人、菲傭或印傭與狗,本應通行無阻,絕對不會受到歧視,眾生平等,在此得到落實。
熟悉這條街道的路人都知道,遛狗天堂設有兩個佈滿沙粒的狗廁所,給狗隻方便之用,但人狗殊途,狗愛在燈柱下撒尿,在路上遺下排泄物,以宣示主權,這是牠們的特性,遛狗者不可能不知道。守法的遛狗者自然會帶來報紙、水或甚麼工具,隨時收拾愛犬遺留下來的狗糞,丟進路旁藍蓋橙身、耀眼的狗糞收集箱去。按理養狗應是文明人的表徵,文明人不食狗肉,可養狗的人不一定文明,偏有不知公德為何物的人對狗糞置之不理。而狗糞絕非狼糞可比,古籍記載在浩瀚的大漠上,燃燒狼糞所產生出來的濃煙,可以傳遞訊息,王維曾寫出「大漠孤煙直」的詩句,真是有詩為證。狗糞也比不上牛糞,可以作為燃料,成為再生能源,也可以用於建房築牆,實在甚具經濟價值。可見狗糞似乎一無是處,徒有「黃金」的雅稱。可惜這些「黃金」並不是黃金色的,而是與行人路上的暗灰色磚塊色澤相近,成了絕佳的保護色,「黃金」一旦離開了愛犬金軀,路不拾遺,成了大殺傷力的武器──「地雷」。間中有不明形禁勢格的路人踩個正着,如上京赴考的秀才遭逢遽變,懷中的紙巾隨即盤川散盡,尷尬非常,天堂頓成地獄。所以走過這條路的人,大都深明大義所在,步步為營,以免行差踏錯,中伏而亡。
幸有當局德政。每天清晨,總有身穿淺藍色制服、淺螢光綠的背心、推着一輛手推車的食物環境衛生署外判清潔工人到來。手推車上有灰色膠水桶及黑色垃圾袋各一,附有竹掃帚子和垃圾鏟子等工具。車把上插上一面寫上黃字的紅旗,在沒有風的日子,紅旗黏答答的,沒法招展,難以看到上面到底寫些甚麼,但可以猜到是跟清潔有關的。這清潔工人多是一位大叔,貌不驚人,十分低調,每經過每一條燈柱,他都會先拿一瓶藍色液體朝燈柱的腳跟噴射,然後用竹掃帚子來清擦,別小覷這一連串小小的動作,已足以把狗隻的尿液痕跡和氣味清除。不然,這些燈柱日復一日經過狗隻甘露的滋潤,水滴石穿,繩鋸木斷,恐怕隨時有倒下來的一刻,到時不知哪個路人會給壓傷,因而見報,令這個自命為亞洲國際大都會的地方,又多了一宗落人笑柄的新聞。
然而,從路人眼中看來,這位大叔的偉大之處,就是對狗糞早已結下不共戴天之仇,只要他一旦看見路上遺有「地雷」,先是小心翼翼將之剷起,置於垃圾袋中,然後拿起一個小水桶把清水倒到剛才埋伏過「地雷」的地面上,再用竹掃帚子用盡全身力氣洗擦,表現出一派疾惡如仇的氣概,他的感覺必然是如鯁在喉,如芒刺在背,必欲除之而後快。這一組熟練的動作,如《莊子》筆下解牛的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看來每天不知道已操作過多少次,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才臻致如此化境。原來肩負神聖任務的,是這位默默無聞的掃雷勇士,令路人可以放心在這條黃金大道上暢行無阻,其功德與在赤柬政權倒台後到遍佈地雷的柬埔寨掃雷的志願組織相比,實在無分軒輊。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3-12-14 --(MM)
Monk Muk 眾生有等級高低亦有平等的一面;卑微裡潛藏著卓越;弱勢平凡人物卻呈現強悍堅執的氣概。--難得的街頭寫生紀實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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