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沒有計算錯誤﹐《蓮池》系列中的《蓮池﹐夜色》完成於你謝世的一年﹐應該是你的絕筆。如果由你作主﹐會不會把這左右兩幅屏風列為你一生最得意的傑作﹖生命充滿無奈﹐儘管大半生你運籌帷幄﹐到了一把年紀﹐也只好讓創作構思像游魚般自你腦中滑溜﹐潛入水中尋找自己的方向﹐你只能聳肩苦笑。說來像風涼話﹐你的寫畫計劃付諸流水﹐蓮池泛起新的漣漪﹐倒又始料不及。
你本來在巴黎出生﹐童年卻在勒阿菲爾渡過﹐重返巴黎﹐你已是個不安本份的頑童﹐與雷諾亞朋比為奸﹐星期日結伴划艇到塞納河對開的蛙塘﹐一個聲名狼藉的水上酒吧﹐從一個女孩過渡到另一個女孩﹐把酒狂歡。蛙塘裡滿是給人戲稱「羅麗」的女子﹐行為較為隨意﹐向你張臂歡迎。娛樂不忘工作﹐你也經常攜帶畫板到來寫生。儘管你把感情視作朝露﹐繪起畫來絕不苟且﹐一定要忠於自己的眼睛。塞尚就說你「是一只眼﹐但是天啊﹗好一只眼﹗」青少年時你在諾曼第的勒阿菲爾﹐本來以描繪顯要人物的諷刺漫畫得名。來到塞納河的風月場所﹐你卻有意立品﹐一心為陽光造像﹐強烈對比明暗﹐從來沒有人像你一般把陽光畫得這樣燦爛。看一幅《花園中的婦女》﹐陽光像瀑布從右邊一位女子的裙裾傾瀉下來﹐中央一位女子更用散開的裙兜接白光﹐我們幾乎要戴上太陽眼鏡才敢逼視﹐你似乎要把陽光雪藏到畫框裡﹐留給後人品嚐。
如果以為你的拿手好戲只是陽光與歡笑﹐就要轉換眼鏡。迎娶卡蜜兒後﹐你比較修心養性﹐仍然脫不掉壞男孩的本色。有一次你煞有介事光臨聖拉薩車站﹐要求謁見鐵路總監﹐命他封閉車站﹐延遲往盧昂的班次﹐所有火車停在車站待你發施號令﹐火山似的噴發煙塵﹐讓你撲捉到畫板上﹐結果你畫了一系列七幅組畫﹐火車像毒龍般吞雲吐霧﹐太陽從虛妄中掙扎出來﹐你差點沒被二氧化碳嗆死﹐想你也不介意為藝術犧牲。畫面尖頂的玻璃棚看來像教堂﹐藍煙白霧自輔祭手中擺盪的吊爐傳播﹐原來你是工業文明的香客﹐到來朝聖。你要分享的感覺未必一定愉悅﹐回看《蛙塘》﹐前景你用藍色和黑色表現波紋倒影﹐濃烈得像油污的海﹐陽光都摒棄在橄欖綠的樹後﹐只偶然像橙白的錦鯉在水中浮游。人群本來高興﹐因為水光一縱即逝﹐竟引出生命的無常。次年普法戰爭爆發﹐你果然就要避難英國﹐你畫倫敦國會和泰晤士河的反射﹐就充滿神秘迷惘。特納的一句話﹕「風景是通往情緒的途徑」﹐似乎被你心領神會﹐無論喧嘩還是含蓄﹐都是與心靈的對答。再返巴黎﹐你與友好合辦畫展﹐在《印象﹐日出》裡﹐一輪自焚的紅日翱翔在曖昧不明的藍綠海面上﹐投落鬼魅般的橙色倒影﹐看得當時的人莫名其妙﹐譏諷你為印象派。
你並不辜負印象派的美名﹐說是印象﹐自然絕對主觀﹐頗為偏私地記錄自己在某一特定時空的感受﹐倘若有人分享﹐純屬額外恩賜。成名後﹐你把印象派發揚光大﹐遷居吉維尼﹐你每天把布帛﹐油彩和畫架盛載在獨輪車﹐讓男僕推到田野﹐就在這裡﹐你搭起一排畫架﹐從一塊布帛過渡到另一塊布帛﹐幾乎像年輕時滿場飛﹐卻不是談情說愛﹐而是捕光捉影﹐隨著時光流轉﹐你要寫下一日間光線變化的過程。你選擇的對象是田間的大乾草垛和殼粒堆﹐無論早安、暮色、早春、晚春、麥秋、秋日和甚至秋日下午﹐都盡收你的筆底。當地的農民並不懂得看現代畫﹐懶得理會你的畫是否史無前例﹐還故意提早把乾草垛推落。你並沒有氣餒﹐把一列畫板轉移陣地到盧昂教堂外﹐繼續描畫早午晚的陽光與陰霾。
定居吉維尼只為圓夢﹐你一生愛水﹐年輕時就在塞納河搭建水上畫室﹐飄流在河邊寫生。名成利就﹐你決定置業興家﹐把餘生泊在花園﹐築一道日本橋養幾株睡蓮﹐繼續用畫筆撲捉日光在池水的震抖。生活裡有太多旁枝﹐往往心想事不成﹐十九世紀差不多告一段落﹐你才開始動筆﹐野心也就一發不可收拾。起初你只繪畫單幅﹐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為了紀念休戰日﹐你竟然向法國政府提議繪畫超級巨蓮﹐懸掛在偌大的圓形展覽廳﹐把訪客圍抱。你的一雙眼睛卻不爭氣﹐患有白內障﹐後來還惡化為核心性白內障﹐眼白變黃﹐再看不到藍光﹐靛藍都化成灰色的一塊大污點﹐你也分不清紅黃綠白黑﹐繪畫時只憑顏料管的標簽決定色素﹐你已屆八十高齡﹐接受手術移去眼球的液晶體﹐需要配戴望遠鏡般的單筒矯正視線﹐大腦依然接收不到訊息﹐眼前幌動雙重陰影。事情總是這樣﹐畫家終於看不見﹐音樂家聽不到﹐攀山家行動不便﹐算不算造物弄人﹖你一生的成就在於一雙眼﹐到頭來連這點本事也拿不穩。諷刺的是﹐眼睛背叛了你﹐反為把你釋放出來﹐開始學會依靠記憶和想像。看你兩幅《蓮池﹐夜色》﹐再見不到睡蓮﹐這裡那裡是一團團藍色、綠色、紅色的陰影﹐偶然黃色橙色的一大團亮起光﹐彷彿夕陽流轉。你似乎向印象派告別﹐康丁斯基還未正式被冊封為抽象畫之父﹐你已經搶先一步。八十六歲並不是事業的絆腳石﹐還剩一口氣﹐你堅持要畫盡生命的可能。--(MM)
Kam Tim Ling 把莫奈寫得如此通透活現,只能說莫可奈何了!
Monk Muk 寫得真好,真是畫家的知己;尤其最後一句:「還剩一口氣﹐你堅持要畫盡生命的可能。」
惟得與畫家的心靈對話之一:
Victor Or 謝謝MM另闢蹊徑介紹名畫.
惟得與畫家的心靈對話之二:
「事情總是這樣﹐畫家終於看不見﹐音樂家聽不到﹐攀山家行動不便﹐算不算造物弄人﹖你一生的成就在於一雙眼﹐到頭來連這點本事也拿不穩。諷刺的是﹐眼睛背叛了你﹐反為把你釋放出來﹐開始學會依靠記憶和想像。看你兩幅《蓮池﹐夜色》﹐再見不到睡蓮﹐這裡那裡是一團團藍色、綠色、紅色的陰影﹐偶然黃色橙色的一大團亮起光﹐彷彿夕陽流轉。你似乎向印象派告別﹐康丁斯基還未正式被冊封為抽象畫之父﹐你已經搶先一步。八十六歲並不是事業的絆腳石﹐還剩一口氣﹐你堅持要畫盡生命的可能。」
Victor Or 真是別出心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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