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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2日 星期一

不留痕跡的書法大俠

凌冰

      廣州雕塑公園佔地46萬平方米,我們只是隨意徜徉,駐足得最久的是「廣州風情街」,道旁的雕塑如巷弄鄰居在閒話家常,久違了的睦鄰關係,只能在電視台深宵播放的粵語長片中重覓。雕塑家著重細節,透過人物的神態、肢體動作和道具,重塑昔日廣州的庶民生活、人情世相。以《將軍》一尊為例,老者、童子各據一把太師椅,中間隔着一個小茶几,楚河漢界,上置一塊象棋棋盤。几下有一個痰盂,當為痰涎特多的國人恩物,亦暗示老者老謀深算;椅腳前散落童子木屐一雙,盡展南粵風情,童子無須正襟危坐,即可面對強敵。老者左手握卷,與童子對弈本存輕蔑,一心足可二用。而童子則屈坐於椅上,朝老者乜斜着眼,右手食指推點着一枚棋子,左腳屈曲幾近朝天,極盡囂張得意之能事,「將軍!冇棋!」之意溢於言表。老者舉起右手,拇指與食指微張,鬍子於將捋合未捋之間,老貓燒鬚,敗象已呈。雕塑下刻有一首打油詩,以示初生之犢不畏虎之意,不失輕鬆詼諧之趣。這些雕塑都擔得起活潑生動、栩栩如生的評價,結結實實的,令人深信公園清場後,夜半無人時,只須喚醒它們的靈魂,雕塑便會走出來開派對。雕塑的風格,跟廣州上下九路或北京王府井步行街擺放的相近,覺得散落在這個偌大的公園裏的雕塑,雖可博遊人一粲,但除了滑稽寫實,總好像缺少點甚麼。

      兩個鐘頭後,要離去了。在近噴水池附近,我們都給地面的文字吸引着。這些文字寫在較深色的石階上,由左而右,每個字足有盈尺大小,組成長長的一串,像一條伏地待起的蜈蜙風箏,一直向遠處延伸。細看才發覺這些字是用水寫成的,離我們愈遠的,字體愈有厚度,也愈清晰;愈近我們的,便開始褪色、殘缺,甚至淡出、消失。我們像讀推理小說般,化身為東野圭吾筆下的神探珈利略,沿着水跡似的線索追源溯流,想透過蜘絲馬跡去尋求真相。

      視線所及,在蜈蜙的盡頭,看見站着一位長者在握筆疾書,我們便發射導彈般把目標人物鎖定。

      長者個子不高,頭戴迷彩鴨舌帽,身穿米色夾克、深灰色西褲,足登運動鞋,左肩背上一個斜揹袋,跨到右邊腰間去,裝束平凡,是任何一個公園都可以找到的一位長者。不平凡的,是他右手握着一根毛筆,筆桿淺藍色,長約三尺,只見他輕輕運腕,春蠶吐絲般,筆端吐出一個又一個字來,不徐不疾,剛柔相濟,應是深諳槓桿原理的阿基米德(Archimedes)轉世。他寫的是行書,幾乎一筆即可寫成一個字,如流水行雲,似漫不經心。看他左手插進褲袋中,右手揮毫落地如雲煙,不期然想起李安的電影《臥虎藏龍》來,這長者不就是周潤發飾演的李慕白麼?面對強敵,無論他右手握的是否青冥劍,左手總是收斂起來,又不是當街賣武,自然要避免大開大合的招式,隱藏過度招搖的姿態,把武當玄牝劍法揮灑自如,達致人劍合一的化境。還記得楊紫瓊飾演的俞秀蓮說過:「書法劍法,道理相通。」這麼一來,當下這位長者,莫非是自江湖退隱的大俠?

      我們趨之若鶩,很快便把大俠圍攏起來。問他寫了多久。回說是今天寫了幾十分鐘。我們再問。回說在這個公園寫了幾個月。其實我們想問的應是他練了多少年書法。問得笨拙答得禪。我們想要的答案只能在風中飄蕩,凡夫俗子,始終參不透甚麼。後來他把劍──不,應是筆──給旁人試試。一個莽漢許是吃了豹子膽,竟敢班門弄斧,同是方塊字,都變得東倒西歪,完全走了樣,實在有辱令「天雨粟、鬼夜哭」的造字者倉頡。朋友中有平素習字的,書法也曾在展覽場館展露真顏,我們推他上前,誰知他像要豎立牌坊的節婦,寧死不從,可能是高手在前,只想一直臥虎藏龍下去。

      後來,大俠當眾把「毛筆」解拆:原來筆桿並非孫悟空所耍的如意金箍棒,可以隨意變化大小,只是一般家居所用的掃帚改裝而成;也不是《哈利波特》(Harry Potter)中因應空氣力學設計而成的完美飛天掃帚,可以穹蒼任縱横;即使掃帚步向耄耋之年,但掃帚桿仍然老當益壯,來個借屍還魂,絕對是響應環保號召的典範。至於筆毛,更並非甚麼名貴狼毫羊毫,只是用布包裹着一個頭底俱窄的塑膠水瓶,瓶口與掃帚桿的螺紋剛好吻合,可以套在一起。運筆時,水便如銅壺滴漏般從瓶底的小孔流出,透過筆毛狀的布袋滲出,即可在地上游走翻飛。有了這樣充滿智慧的設計,文房四寶只好給送進博物館去長眠安息。此物除了環保、省錢,又可養性修心、強身健體,一舉四得。

      雕塑佔據三維空間,王爾德(Oscar Wilde)筆下的快樂王子最終因破舊而遭廢棄、拆毀、熔化,這是雕塑家的惡夢,他們一廂情願希望刀下的作品壽與天齊,俯瞰人間,直至地老天荒。書法儘管是平面藝術,實際上仍得佔點空間。然而,用水寫在地面的文字,無論寫得如何鐵畫銀鈎、龍飛鳳舞,最終都會給風吻乾、給陽光蒸發掉,不留一點痕跡;其實,與其讓寫在紙上的書法,到頭來還是抵受不住時間的消磨,不如任它們隨風而逝好了。得魚忘筌,得意忘言,莊子哲理之妙,就在大俠筆下見之。

      再回頭,看見大俠在地上所寫的字,其中兩句是:「海爲龍世界 雲是鶴家鄉」,背後一眾雕塑,在夕照下黯然失色、不敢造次。看來,大隱隱於市,不想留下雪泥鴻爪的他,不是潛藏於水中的蛟龍,就是無拘無束的閒雲野鶴了。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4-01-11 --(MM)--FB2014-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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