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書告訴我，妳是最接近地球的行星，和我們幾乎是孿生兄妹。科學知識點到即止，一目瞭然。倒是翻查神話，前人的智慧似尚待開發的泉源，有意無意向我們提示做人的道理。行星套用妳的名字，其實向你致敬。就讓我們返回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從波提切利為妳描繪的名畫重新出發。妳踏浪而來，踩著像金箔般生光的扇貝殼當畫舫抵達堤岸，海床陰暗一如人間世，妳並不避忌，在空氣中浮游，從女神的境界紆尊降貴過渡到凡塵的土壤，人性的一面就這樣開展。西風神澤費羅斯本來摟抱著天女克洛莉絲，依然鼓動雙腮為妳加一把勁，助妳飄到我們跟前。克洛莉絲陶醉在澤費羅斯矯健的臂彎，也不忘散放蓮花，她本來司掌春天、花卉和大自然，春光乍洩，預告和煦季節是下一位駕臨的貴賓。蓮花像蝴蝶般在妳週遭飛舞，沒有紅袖，也為妳身畔的空氣添上清香。惟是港灣伸出三角形的舌頭，想要舔妳的身體，波提切利慌忙在畫的右邊多加一位天女，抖出繡花的紅斗篷，甘願充當妳的護花使者。月桂樹和香桃木在頂上織出枝葉，也替天女庇蔭。
波提切利畫的始終是消毒過的版本﹐讓妳一塵不染呈獻在我們眼前，有意掩飾妳繁複的身世。在這裡當然不是指責波提切利隱惡揚善，只是間中聞到腥臭，我們會停步默想一下。世伯本來是凶殘成性的烏拉諾斯，與大地伯母蓋亞育有十二男六女。你的十二位兄姐長相正常，統稱為泰坦。卻有六位兄長是百臂巨人和獨眼巨人，世伯嫌他們貌醜，把他們打落地底。昂藏百丈的兒子屈在伯母的子宮裡，固然有志不能伸，伯母多次生產後再懷巨胎，也覺痛苦難當，著令兒女起來反抗父親，卻只有你的三哥克羅諾斯嚮應，眼見母親還和父親同床，悲憤中夾雜一點醋意，撿拾伯母用月石打造的鐮刀，手起刃落，毀去世伯的雄風，拋落大海，在浮花浪蕊裡翻騰後誕生了妳。妳的愛情結晶邱比特發放的箭帶來愛的苦樂，已是後事。此刻由恨衍生了愛，血與暴力提昇為美的精華，男性的殘肢演化為女性成熟的驅體，在相互頂撞的情操裡見證到生命的平衡。
穿過塵囂，妳的倩影投射到電車站的布幕上，宣佈一個畫展的誕生。我立即想到波提切利的名畫，平時只有機會借助畫冊細詳，難得見到真跡，自然雀躍。等到攀山來到大學的展覽廳，發覺陳列的是另一幅畫。西風神與兩位天女都缺席，波提切利專心畫妳的全身像，時維一四八二年，比名畫早兩年，想是畫家的試筆。繡花鞋還未大量生產的年代，妳樂意當赤足天使，薄如蟬翼的胸衣籠罩不了你的身體，頭上沒有名畫裡的金髮飛揚，深棕色的煩惱絲編成髮結，垂落胸前像行為不檢的鳥爪，或是傾瀉背後再繞到腿間似狡猾的蛇。妳虛應故事地按胸掩腹，只是纖巧的雙手到底不是擋風的屏障，春色關不住，我們依然看到妳左邊微墮如絲瓜的胸脯，大腿上微凸如包裹著半個青柚的肚腹，愛與美之外，妳更是豐饒大地的象徵。藝術與科學曙光初露的文藝復興時期，畫家一如波提切利，又開始有條不紊地把人體當作大自然來研讀，依然是裸體畫﹐波提切利卻希望透過逐漸成熟的畫技，先用妳當模特兒，說的是神，其實想表達人的價值。他站在畫板前，調校著蛋彩和油彩，在比夜空更漆黑的背景裡，想像妳從希臘雕塑的基座下來，清純得像神話裡的篷萊仙境，妳的身段果真是古典美人的極致？還是美感揉合了自然主義？妳半側著臉，在莫迪利亞尼提筆前四百多年，已經參透畫家的靈視，茫然望向虛空。妳滿不在乎，滋潤的紅唇映照得妳有點顏容憔悴寡歡，暗影便啟程從妳大腿的曲折走到腳踝的終點。此刻我們站在妳的腳下仰望儀容，超越情色，心境寧靜有如一面鏡湖，看妳的肌膚在明暗掩映下柔柔地泛著光，畫下角像裂痕般的一線白，竟是妳胸衣落地的投影。
妳的畫像落寞地佔據展覽廳的中央，自你兩旁像羽翼般散落的都是文字，標籤是「文藝復興」、「佛羅倫斯」、 「波提切利」幾個主題，用來參考倒有一幅波提切利畫的縮印，卻是《春》不是名畫，你也已經穿回衣服。夥伴為你拍過造型照，環顧四周，用諷刺的口吻說：「這個展覽真是大手筆。」我忽然想起在課堂上聽過美術史老師的一段話，我們逛美術館，一層又一層地拾級而上，每一層又像捲心菜般窩藏著一個又一個的展覽廳，畫幅與雕像點綴其間，走畢全程，疲於奔命，那有閒情逸致端詳過眼雲煙的風景。美術史老師提議一畫展，觀眾來到畫廊，聚精會神看一幅畫，獲益更多。然而美術館都喜歡細數家珍，誰肯浪費篇幅表揚一幅畫？無意中妳卻做到了。我從夥伴身旁走開，喜孜孜地站在你腳下，和妳對視了一會。看過文字後，又留戀在妳身邊。踏出美術館，感覺妳也掀起胸衣尾隨，無眠之夜，妳繃緊的臉淡然開落一個俏皮的眼波。
編按：右邊圖由 Bob 拍攝
--(MM)
Constance Ma Wow, you guys are lucky, go go go..
--The thumb FB 201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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