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時候,你笨拙的鞋跟敲擊路面,一下又一下,像慢了半拍的鐘擺,發出沈重的拖曳聲。適逢黃昏時分,馬匹悠逛到飼料槽喝水,復活老馬自山頭出現,急欲奔下山崗,四蹄卻踏著疼痛,馬步變成兔的跳步。就像晚霞與月色在半空中相遇,因為追不回往昔,又被當前的苦楚折騰,一下子拉近你們的距離。你穿著藍色斜紋粗棉布剪裁的衣褲,白髮像亂草般在頸後冒起,手腕像桃枝般從衣袖伸出,粗糙糾結強硬,而肋骨與股骨也自復活老馬的皮毛間突顯。你的肩膊依然畢挺,可以揹上一個塞滿雜物的麻色袋子,黝黑如乾牛肉的臉孔全無皺紋,卻也找不到青春。屈指一算,復活老馬已經三十歲,馬的平均年齡是二十至三十歲,人的壯年竟是馬的暮年。當然年邁不一定引發腐朽的氣息,你倆也不像患有殘疾或者受過槍傷,然而到了一把年紀,病痛總會找個藉口不請自來,只因為你倆長年生活在戶外,飽經風霜雨露,又沒有機會勤加拭擦,風濕終於滲入你倆的骨髓,欲雨非雨的氣候裡,把你們當罪犯般凌遲。
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
老馬快將給人拿去練靶了,仍然喚作「復活」,猶豫間馬主人是否隱隱見到一線生機?復活當然不是踢起大漠沙雪的大宛名駒,可也不是觸發尼采癲癇的都靈瘦馬,年青時頸伸得高、胸肌雄厚、嘶聲響亮,跨步可以躍過五格高的欄柵,牧場長工十五歲時騎著牠,參加無障礙物的平地賽馬,贏取獎金如探囊取物。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鬚兒
你的下巴沒有長出黃鬚,藍白色的髭子在你唇上盤旋,也沒有聽聞你戰功顯赫,然而你藏有一把輕巧細長的劍,小心用鹿皮包裹,每次看見劍光在黑暗中閃爍,我就幻想你是歸隱江湖的俠客,背後有一連串奇異而美麗的故事。
重圍如燕尾,寶劍似魚腸
欲求千里腳,先采眼中光
也可以說你像一座山,不是接近民居的小山,這些山崗是歡樂的,手風琴般的山巒折疊間露出牧場,坡頂蓋滿松樹,曾經發生戰爭,現在都平靜了。山腳的牧場充滿陽光和安全,屋子閃著白光,連倉房也是溫暖的棕色。你卻像牧場背後連綿的山脈,山脊逐個向後綿延,越來越陰暗,也顯得野性凶殘。蔓延到一個犬牙交錯的山脊,驀然戛止,高高聳立,支撐著西天。我們總愛想山外是怎樣的景致,理所當然有更多的山、懸崖、矮樹叢、石頭和乾燥,終點是海洋,像個未開發的國度。傳說一個古城就在山中消失了,想想又沒有可能,人們怎樣生存呢?山裡並沒有太多水,有的只是毒藜,又沒有食物充飢,總不成把石頭當麵包吃。早晨山峰粉紅色,落日西沈,遠山變成紫色的失望,令人害怕,深山可以是那麼冷漠和拒人千里,不容易受騷擾的模樣已經教人心寒。你的眼睛有時就令我想起遠方的大山,黑眼珠望著遠方,彷彿凝聚在某一點,光采內斂,燃亮只裝載在記憶中的歲月,眼睛似乎在逝水年華中找到一點甚麼,驀然變得溫柔,眉開了,淺笑在眼裡一縱即逝。無論我們怎樣炫耀自己年輕,總有一日移居你的國度,你嚐透了生命裡的甜酸苦辣,以為可以為我們提供一點指引,你卻把心事都塞進麻色的袋子裡,打個繩結揹到肩膊默默承受,是生命對你來說只是一張白紙,還是你過盡千帆一笑置之﹖你自足的神態只令我們張惶。
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
你踏著沈重的腳步聲來,並非美麗的錯誤,你不是過客,是個歸人。根本你就在牧場誕生,要回歸出生地,你小時候的居所就在山的西邊,是一間土磚房,牧場解散後,人們再不在磚上加石灰,經不起豪雨,土磚房已被沖走。你仍想留下來終老,自知精力有限,不能幹粗活,只可以擠牛奶、餵雞、砍柴。因為力不從心,在一般人眼中已經貶值。你來得也不是時候,是仲夏一個又長又熱的下午,嗡嗡像蜂鳥的熱氣挑逗人的動物性,只想幹些殘忍的事。一個孩童剛用彈弓射殺畫眉,拿小摺刀把牠分屍,也不想吃牠的肉,就是無事可做。
一個短篇小說的意念﹕少女在湖畔渡過半生,愛湖的熱情像海鷗,也像海鷗快活逍遙。男子到來,遇見她,毀了她一生,因為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成人見你行動緩慢,只想說些殘忍的話﹕「如果火腿和蛋長在山邊,我就放你到平原牧馬。」還嫌不夠明白,索性拿復活老馬當比方﹕「老傢伙都應該讓我們從苦海解脫,一槍、一聲響、或者頭上覺得一陣痛,一了百了,總比手腳僵硬和牙齒酸軟好。」成人擁有牧場,小心照顧帳務,量入為出令他變得有點急功近利,哲學是人與物喪失了實用價值,就該丟棄,他的帳簿並沒有「敬老」這兩個字,以為日理萬機,說話帶動權威,卻又自知無經濟能力負擔多一個人的膳食和老人家的醫藥費,有點心虛,先賞你一客閉門羹,只渴求把你包裝成貨物退還親友,恥笑都不過是擋箭牌,卻不考慮語言可以是裝滿子彈的槍,口不擇言任意掃射,就算言者無意,也已經穿透聽者的心靈。你到來試探空氣,接觸到的只是冷言冷語,尊嚴被人踐踏成地底的泥,展望將來,只抓住一片荒野。
平原好放無人放,嘶向秋風苜蓿花
蒼蠅在陽光下閃動的清晨,你已離去,身無長物,行李依然留在小屋裡,有人看見你騎著復活老馬,越過樹叢走往深山,沒有馬鞍,只用繩索當馬韁,手上有銀光閃爍,不是槍,應該是你的劍。儘管失去老馬,成人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依然不肯放過機會嘲弄﹕「想偷,永遠不會嫌老。」只是你再聽不到,所有傷害都逐漸遠去,你騎著瘦馬超越冷嘲熱諷悠然自得走往另一境界,這才真正是馬精神。你走後我們特別感到寂寞,看著塔般的山脊一重又一重直至海洋,想像你踏著自己的馬蹄聲越踏越響歸途荒蕪,一股嚮往之情驀然緊擁心懷,教我們不能自已,幾乎要痛哭一場才能舒解,此刻我們只好躺在飼料槽邊的青草地上,用交叉的手臂遮掩眼睛,一躺就是半天,心中充滿無可名狀的哀傷。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只是你並沒有向我們永遠告別,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經過文學的洗禮,四十二年後,你又從山裡出來,復活老馬再沒有陪伴你,你已脫胎換骨,用另一種語文向我們敘述你的經歷,令我們驚訝震動。故事裡的山蔓生著莖長百足的蜈蚣草和紅色三角的羊齒草,山再不是尋常的泥棕色和葉綠色,天狼居住在藍樹上,紅蟻排列成行,走過濕潤的白堊土地,流動如液體的風並沒有拗斷紅樹的枝幹,黑土上有人築起一條石龍,撒下藍色的塵埃,蜿蜒走來一條巨蟒,滑溜的軀體長著硬毛,像豬鬃般堅挺,驚起了一只黃鳥,像鼓般叫起來,旁邊的黃樹叢發出泡沫沸騰的聲音應和,春天紅色的太陽總是寒冷的。你特別迷戀一座山,栽了一株草,只是一覺醒來,山竟消失了,只剩下幾塊石頭和一叢黃菊,白色的粉末撒滿濕地,卻追尋不到山的痕跡,你現在惟一的想望就是找這座山,它卻像已沈進大海裡,只偶爾隱約在空中幌動,為著山,你不惜赴湯蹈火,蕨草生長過後,依然一片荒涼,你只能站在沸騰的河旁探望。儘管人們向你說的話可能帶有殺傷力,你對我們說話時總是溫柔委婉,語句自有懾人的力量,聆聽時我們感到如詩如夢,不一定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依然被你感染。你獨特的話語徐徐流進我們的血液裡,然後你沈默了,任我們苦苦哀求,仍然不肯再說另一個故事,只是你美麗如天籟的聲音怎可以就這樣流散﹖我們戰抖地站起來,清清喉嚨,也嘗試說一個故事,不是模仿你,只希望話裡沾染一點你的情調。
--(MM)
Monk Muk 用仿似的語境字貌,向喜愛的作品致意,向心儀的作者朋友問侯。喜歡惟得說:「所有傷害都逐漸遠去,你騎著瘦馬超越冷嘲熱諷悠然自得走往另一境界,這才真正是.....。」
Kam Tim Ling 作者用心琢磨,一篇耐讀的文章,得好好咀嚼。
--The thumb FB 2014-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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