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冰
小學三、四年級時,半顆黃豆般大小的繭,就在我右手中指第一節長成,總覺礙眼。年輕時,曾夢想飛蛾破繭而出,繭就如不再撒謊的小木偶的長鼻子,從指頭上消失。可現實畢竟殘酷,是不以人主觀意志而轉移的,夢醒過來,繭仍苦苦相纏,與指頭私訂終身。一次,把心一橫,拿起剪刀來,想把繭來個恩斷義絕,幻想自己是杏林泰斗,仿效周伯通,以左手給右手做手術,可剛剪到入肉處,已痛得哇哇大叫,手術只得以失敗告終。天地與我並生,指頭與繭為一。看來,指頭已習慣和繭相依為命,百鍊剛化為繞指柔;而繭呢,兔絲附女蘿,也樂意和指頭長相廝守下去。
據說,指節長繭,是從小寫字太用力,或拿筆的姿勢不對所致。我想我兩者都是。曾有學生投訴我在她的習作簿上留下的批語,力透紙背,字痕隔了幾頁紙仍清晰可辨,嚴重影響她做功課時的心情;也由於我在黑板上的字寫得過度鐵畫銀鉤,擦黑板時事倍功半,曾有值日生噘起嘴來說要「罷擦」的。至於拿筆的姿勢,跟握箸一樣,我從小就不守法度,別樹一幟,於是繭便在我的指頭上拿了單程證,落地生根,一旦羽翼成,就萬般帶不走,惟有繭隨身了。回想起來,應是拜小學時經常給老師罰抄所賜。既是罰抄,自然不講秀麗,但求快速,一手潦草的字體就是這樣煉成的。
大學時,曾向蕭立聲老師修習過書法,可惜積習難返,加上耐性不足,無甚寸進。既執教鞭,板書頓成自暴其醜的媒介,如果當年的老師知道這個不可教的孺子,日後不但走上誤人子弟以餬口之途,還要以筆墨示眾,不立時吐血身亡才怪。
人曰:「字乃人之衣冠。」自問無劉伶以「屋室為幔衣」的狂放,總得穿衣以示人。學生之中,字體秀麗的大不乏人,相比之下,忝為人師,真是無地自容。自以為總是穿戴得寒傖,甚不得體,沐猴而冠,難登大雅之堂;看見別人穿得剪裁合度,風度翩翩,是由衷的既羨且服。近日,看到李孝聰把也斯的詩集《普羅旺斯的漢詩》抄寫一遍,裝訂成書,以紀念也斯逝世一周年,並撰短文《手抄書》以誌,圖文並茂,詩字互映,誠為美事。這樣神妙飄逸的字體,許迪鏘評為「出入蔡襄米芾之間」,可見其風格有跡可尋。
文藝青年時期,也曾抄寫過好些詩集,一些在搬家時給扔掉了,但記憶中仍有命不該絕的,不知道躺在家中哪兒,趁歲暮大掃除之便,翻箱倒櫃,把幾本碩果僅存的「手抄書」發掘出來。
得以重見天日的手抄書有四本,可不是甚麼珍貴文物,但原來都有三十多年歷史。兩本較大的是用左邊附有金屬環的筆記本抄的,我想可能是當時怕抄錯字,一旦抄錯,把錯的一頁撕下來就是。其中一本是瘂弦、張默編《六十年代詩選》,原書好像是向也斯借來的,根據當年的紀錄,由1976年9月抄到12月,紀錄註明欠抄洛夫、瘂弦、鄭愁予等人的詩作,並不完整,可能是已有這幾個詩人的集子,加上書是借回來的,謹守宋濂「手自筆錄,計日以還」的承諾,便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另一本是《敻虹詩集》,由1977年9月2日抄到4日,應是夜以繼日,抄了三天,一口氣把整本詩集抄完。這本集子幾乎整本都是情詩,或許能反映出抄書人當時的心跡:「而燈暈不移,我走向你 / 我已經走向你了 / 眾弦俱寂 / 我是唯一的高音」。這本手抄書最後幾頁,貼有也斯談這本詩集的書話的複印,原文發表於同年10月的《象牙塔外》,倒也巧合。另外兩本,抄在小小的、薄薄的拍紙簿上,一本是方思的《時間》,一本是艾青的《北方》,都是在1977年10月期間抄的,還以黑色的線條自行「設計」了封面。
幾本手抄書,是當年用長了繭的手抄寫的,刻意力求字體端正,如不敢犯規的小學生;比起孝聰的沉著渾厚,風格自成,實在自慚形穢。不過,到底是年輕時留下來的一點印記,懷着對詩人的崇敬,對文字的信仰,也就原諒了狗尾續貂的自己。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4-01-30
Victor Or 凌冰的簽名,本身就像一幅畫。
Ho Yin Ng 凌冰兄, 我有「六十年代詩選」這本書, 如欲補抄欠缺部份, 可借予給你。
Kam Tim Ling 惟得,過譽了!
謝謝浩然兄慷慨相借。只是後來我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冊(很明顯是「海賊版」),何況以現在的時間和心情,抄書總覺奢侈,敬謝不敏了!
--The thumb FB 2014-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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