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其他留學生有何感受﹖初進美國大學﹐只覺人海茫茫﹐課堂動輒容納百多名學生﹐上課一如觀劇﹐教授高高立在講壇上講學﹐考卷多由助教判改﹐遇上像我這樣害羞的學生﹐一個學期結束﹐與教授真如老死不相往來。你的教學方法卻別樹一幟﹐倘若很多教授只向學生派發單程車票﹐你卻要求來回﹐你喜歡借用課室裡的電視機播放錄影帶的片段﹐然後追問學生的反應﹐所以上課前你特別忙碌﹐在講台上走來走去﹐肯定所有插掣各就各位。有一次一名學生想向你發問﹐又不敢騷擾﹐默默尾隨在你背後﹐你昏頭昏腦在台上巡視﹐不提防被人跟蹤﹐猛然轉身﹐看見一個人影﹐嚇得怪叫一聲。眾多教授中﹐我挑選了你作為我的顧問﹐就因為這聲怪叫。原來以為教授都是腳踏層雲俯視人間﹐不料你倒會像凡夫俗子擔驚受怕﹐人頭湧湧裡﹐我攀附到一片浮木。
你的校務處卻令我大開眼界﹐堆疊的書本﹐錄影帶與文件把你半埋在寫字桌後﹐你需要把紙張從椅面移到地板﹐才勉強騰出一個座位給我﹐一個同學參觀過你的辦公室﹐決定不選修你的課程﹐我倒覺得她太苛求﹐細心想想﹐教授多是一腳踏地一腳踩夢﹐有時難免顧此失彼﹐何況你的俏皮倒流露了一份對人事的圓通﹐譬如你會拔著唇邊的鬍子猜測我的國籍﹐你並沒有猜中﹐卻敲碎了師生初見的靦腆。友誼也在你我之間默默滋長。另一個學期﹐我選修你主持的研討班﹐全室只得十名學生﹐課程快將完結﹐你都邀請到家裡晚膳﹐我們登堂入室四處參觀﹐來到廚房門前﹐卻被你嚴令止步﹐列為客人禁區﹐門後是怎樣的風景﹐至今是一個謎。同學間不禁議論紛紛﹐懷疑你把碗碟刀叉都丟棄在洗碗盤裡﹐任由蟑螂攀爬﹐然而大家吃過你親自下廚的晚餐﹐都精神爽利﹐謠言不攻自破﹐我覺得廚房更像你的八寶箱﹐你舞動著圓胖的身軀﹐在廚房與飯廳間團團轉﹐一忽兒捧出嬌艷欲滴的牛肉﹐一忽兒端來晶瑩透剔的意大利粉﹐仿彿魔術師躲在黑布後變戲法﹐看得我們目眩心惑。其實你的教學方法也像弄法術﹐有時點唱歌劇的詠嘆調﹐有時播放世界經典的片段﹐或者指派我們到美術館看一組畫﹐回家讀一本小說的幾個章節﹐看似毫無章法﹐多思多想﹐卻體會到你小心鋪設的紋路。
還是你珍藏的錄影帶引起我的好奇﹐那時節還未流行DVD﹐見微知著﹐依然可以窺探你的內心世界﹐你也不避嫌疑﹐沒有用抽屜安置﹐堆堆疊疊地放在書桌上﹐仿彿解開衣鈕﹐任由大肚皮在陽光下曝晒。初來作客﹐你指派我坐在書桌前﹐守著搖搖欲墜的盒帶﹐正襟危坐。多來幾次﹐開始放肆﹐忍不住側頭細讀寫在盒帶邊緣的片名﹐赫然發現多是迪士尼出品裹著糖衣的卡通﹐或是《黑色星期五》式血肉模糊的恐怖片﹐平日你在課室裡義正詞嚴分析經典片的結構﹐閒來卻沈迷於官能刺激﹐我不禁質疑你的品味。“有何不可﹖“你說著還哼唱一段迪士尼的插曲﹕“吃素的人有時也會思念肉香﹐我們偶然到快餐店吃一客漢堡包﹐回頭品嚐大師烹調的珍饈百味﹐倍覺可口。”然而你到戲院觀賞已經足夠﹐為甚麼還要記錄下來﹐這些電影都沒有永恆的價值。“甚麼叫做永恆價值﹖”你嗤之以鼻。“價值觀念總是隨著時代改變。十七世紀莎士比亞寫的戲劇﹐至今仍然有人研讀與搬演﹐豈不就是永恆﹖”我有點不服氣。你卻笑得更響。“現代人詮釋莎劇﹐與他的原意已經大有出入。”你用唇槍舌劍向我進攻﹐我招架不住﹐敗下陣來﹐卻又茅塞頓開﹐奢言藝術的人多是道行未深的小卒﹐用冠冕堂皇的字眼掩飾思想的單薄﹐等到修成正果﹐刀槍不入﹐穿梭於雅俗之間﹐面不改容。
多去你家作客﹐心想做一次東道﹐然而我不懂得烹飪﹐惟有打電話越洋向母親求助﹐母親提議我把叉燒蘿蔔切成條狀﹐加上芽菜和蔥﹐用紅橙黃綠配襯白色的米粉﹐相信可以滿足你視覺上的要求。你吃了一口﹐索取豉油﹐留學後﹐過著清苦的生涯﹐細節得過且過﹐起居飲食少有調味﹐下次你再造訪﹐攜來一瓶魚露一瓶生抽﹐特別強調說﹕“這是日常必需品。”經過你鼓勵﹐以後我也想到在生活加鹽加醋﹐增加情趣。
畢業後﹐我仍然尊稱你為教授﹐你不禁打趣說﹕“為甚麼這樣見外﹖我倒有個名字。”你著意衝破師生的界限﹐卻衝不破浮華的虛榮心﹐你精通多國語言﹐有時閒談﹐禁不住在我面前賣弄﹐我不是語言專家﹐難辨真偽。有一次你流露學中文的興趣﹐我即管在你面前說了幾句﹐你卻被“平上去入”四聲弄得頭昏腦漲﹐索性放棄。《老子》規劃的聖人“方而不割 ﹐廉而不劌﹐ 直而不肆 ﹐光而不耀”﹐相信你也不及格。你的一個門生投身到佐治魯卡斯麾下工作﹐一次請你參觀《星球大戰》片場﹐回來後你竟像初入夏令營的小學生﹐打電話來向我說了個多小時。後來格力哥利柏到校園訪問﹐你敬陪末座﹐更加口沫橫飛﹐然而世間有多少人兩袖清風呢﹖你身處儒林﹐未必就脫了塵俗氣﹐日久見人心﹐你性格上的瑕疵逐漸顯露﹐彷佛名瓷上裂出一道淺痕﹐有點礙眼﹐到底無傷大雅﹐索性視而不見。
是個無事的清晨﹐開工前我循例察看電郵﹐接到同學傳來的一封短信﹐訴說你在上一天與世長辭﹐我第一個反應是吃驚。十多天前你還來我家進膳﹐當時你有點咳嗽﹐卻堅持要喝酒﹐我還以為你只是患了氣管炎。相信你也不知道自己病情嚴重﹐同學說你上一天如常起床更衣﹐準備回校上課﹐猝然倒斃於衣櫃裡。接到噩耗﹐我只感到失魂落魄﹐站著也感到樓面飄浮大地震盪。講壇上下你都對答如流﹐展露淵博的學識深邃的思想﹐我下意識認定你永垂不朽﹐猛然驚覺你也是人肉之軀﹐需要經歷生老病死的循環﹐不禁黯然神傷。
一天經過圖書館﹐心血來潮﹐想看看你有甚麼著作﹐來到電腦目錄前﹐輸入你的名字﹐一個書名在熒幕上顯露﹐我追隨編號來到書架前﹐找到你評論一部德國默片的小冊子﹐薄薄的數十頁﹐拿在手中也感覺不到份量﹐有些教授年青時已經出版洋洋數十萬言﹐你除了教學之外﹐把大部份時間都花費在看電影﹐聽歌劇﹐遊畫廊﹐翻書報……的活動裡﹐寧願與好友共享佳餚美酒﹐算不算枉費此生﹖然而著作等身未必等於名垂千古﹐你不是也說過﹐價值觀念隨著時代轉變﹐現代人寫的書﹐流傳到下一世紀可能已經不合時宜﹐反為你把握時機﹐珍惜當前。你的戲已演完﹐書名只不過像快要消失在銀幕上端的幕後英雄榜﹐聲沉影寂之後﹐眼前是否只餘一片空白﹖從良師到益友﹐我的腦電波不自覺把你的言行一一錄影﹐伺機在記憶中重播。
Candaces Chung 教人羨慕呢,你人生路上曾遇良師成益友。
Victor Or 也斯不也是我們的良師益友吗?
Martin Chan Good teachers are hard to find. I've had the good fortune of doing a course with a very good professor who taught me eight weeks of Macroeconomics and for free.
Victor Or Lucky you!
Martin Chan He's Prof Nilss Olekalns from Melbourne Uni. It was a free online course offered by COURSERA. There were hundreds of students in it from all over the world. Pl go to COURSERA to check it out. there may be one suitable for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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