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近日常聽到原住民的禱告,不似教徒的飯前謝恩,倒像即興的吟詠,把混沌的聲音過濾,心境清明一如新擦亮的皮鞋。倒不用長途跋涉到原住民的部落參加pow-wow慶典,深呼吸一下,隨風吹送耳邊。在多元民族的健康博覽會,在大翅鯨的葬禮,在圖書館協會的聚集,都可以聽到。自從一九九八年加拿大政府承認原住民的土地和精神領域在歷史上備受侵擾,公開向他們道歉,二零零八年又因應以前強逼原住民子女住校的政策再度致歉,禱告逐漸成為新店開張時的剪綵儀式。
禱告時,原住民穿著傳統的服飾,遠看像一道拱門頂在頭上,他們也會戴著禿鷹的面具,加長的手覆著羽毛,一根圖騰柱就活了過來。有時貪圖方便,他們又會穿著輕便的T恤牛仔褲,雙手敲著米黃色繪有魚紋的鼓。禱告文很簡單,只是幾個語音的組合,譬如啼譬如嚎譬如呵,像打招呼,比較起來,反複哼唱的民歌倒像一首結構複雜的交響樂。可別小覷三個音符,拖慢聲調從喉間發出來,可以把聽眾引到遠方。我參加原住民口述故事工作坊,主持的女子身高不足五呎,禱告時喉音有如熔岩噴射,我幾乎站不住腳。原住民的傳說陸續編印成書,躲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她卻告訴我們,說他們的故事需要先徵求元老同意,說書人也要元老挑選。想到幾百年來原住民備受欺凌,他們的歷史還可以追溯得更遠,我謙虛地聆聽。
那天我參加兒童情緒健康基礎講座,演講之前,也有原住民領導禱告。穿著白地紅花長裙,掩不住一個大肚子,脫色的橙罩衣上是一件褪色牛仔褸,深棕色的木杖敲到地板,一拐一拐來到傳聲器前,托一托老花眼鏡,開始誦唱,銀杏色的頭髮隨便用橡筋一箍,束成馬尾梳到腦後,胖胖的臉顯得更圓了,教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外婆。生前外婆喜歡打麻將,無暇給我講故事,想是避忌,從來不會坐在床邊為我朗讀一本圖畫書,卻會採用銀彈政策,是她先帶我進戲院認識光影世界,豐富我的想像。每次我看見銀幕上的馬笑英,凶兇慈祥,都想起她。現在馬笑英拖長喉音哼唱,也只有三個音符,感謝樹感謝鳥感謝生命,一隻禿鷹緩緩從她口中飛出來,在灰色的牆壁間翱翔,踡伏在地上黑色橙色的粗電線蜿蜒成一條條大蟒蛇,放一個黑箱的灰桌高聳成峭壁,也是灰色的蘋果牌薄板電腦是岌岌可危懸在空間的一塊石,銀幕上的簡報幻燈片映照湖光山色。
早上想找馬笑英請教禱告的意象,始終沒有機會,講座提供膳食,中午我用紙碟盛載三文治,水果和曲奇餅,找一張桌子坐下來,馬笑英忽然走過來,坐到我身旁,卻不是和我打招呼,與旁邊兩位女士談笑。她首先埋怨來得太遲,肉類三文治都被取走,只能吃素。跟著她提到上一個週末,另一個團體邀請她做禱告,她匆匆出門,穿上一件沾有咖啡漬的外衣也不自知,等到記者拍照已經太遲,記者還過來徵求她的同意,要把照片刊登在報章上。她說著高聲笑起來。聽見善意變成例行公事,一隻黑蝴蝶在我的胃裡翻騰。
那天我避開了馬笑英,回家不久卻從舊報紙裡看到一段珍聞,自從十八世紀西班牙傳教士要把原住民感化為教徒,原住民的文化都被抹去,只剩得土地下埋葬的祖先。原住民要維護民族遺產並不容易,首先對抗來勢洶洶的推土機,防止它們掘出祖先的製品和遺骸,承建商因為要給豪宅提供海景,騷擾原住民神聖的墓地,不讓他們的先人躺在大自然的懷抱安息。原住民鬧上法庭,承建商答應如果不慎挖出原住民的遺骸,會擇地把他們重新殮葬。原住民卻指出承建商極為草率,只把遺骸放進紙盒和膠袋裡,甚至沒有風光大殮,又不把祖先的遺骸平臥在一個朝西的方向,令他們早日登天。於是想起馬笑英,我埋怨她穿著隨便有辱祖宗,事實上她可能也沒有太多選擇,公開道歉似乎多是門面工夫,說到照顧,其實到喉不到肺。
前幾天陪夥伴參加財務合作企業的年會,沒有禱告,開始之前,發言人倒向原住民致謝,深知此時站立的土地,本來是海岸撒利希族人起居飲食的居所。我對財政報告全無興趣,演講廳是金字塔的設計,我坐在傾斜的玻璃幕牆看風景,窗外有一棵楓樹,仲夏葉子常綠,還未轉成加拿大國旗的色素,旁邊一株鬱金香樹,葉子倒開成鬱金香的模樣,更遠處有一株榆樹,樹身需要一家人併肩環抱。是個公園,青少年踏著滑板,在高低不平的石地顯雄姿,炎炎的夏午,滾軸磨擦石地隆隆的聲音有點催眠作用,迷糊中我夢回遠古,返到原住民還未移居北美洲的侏羅紀,演講廳的樑柱逐漸增高,撐開天花板,生長成枝葉茂密的叢林,鳥聲啁啾,奇蟲應和,遠方傳來恐龍的嚎吼。
(MM)
圖:侏羅紀--海岸撒利希族人--原土著繪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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