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香港的都市空間
王家衛的拼凑美學、零碎片段及非綫性的敘述手法為他換來後現代主義者的標簽，但他其實又並非是後現代的無國界風格。我們可以《重慶森林》為焦點，審視其中抗衡的例子；與其他電影比較，此片更直接地表現了當代香港的都市空間。
在電影開場時，以手搖攝影機拍攝追逐場面，伴以定鏡效果和暈眩模糊的影像，強調了由靜止定鏡捕捉快速動作的矛盾。在這幕裡，第一名警員告訴我們，24小時後他將會在毫無準備的心情下愛上一個現在陌路相逢擦肩而過的女子。後現代演譯的都市空間，和在這空間中人際關係的情感模式，充滿了偶發性和随意性，是片段，不能預見，又超越任何邏輯的。一切只有表像，最好不要尋找深層意義。戴假髮的女子，架上墨鏡穿著雨衣，為她將會碰上但又不能預料的厄運預作裝備。而警員老早就遇到倒楣事了。面對女朋友離他而去的事實，他在電話中留下荒謬信息，自說各種可笑話語，吃印有過時期限標貼的菠蘿罐頭，以及為了避免體內水分過多轉化成眼淚，不斷跑步出汗。
電影裡面的兩個故事在電影裡可以相連，又或者可以互不相干；導演當第一個故事還在進行的時候，已插入第二個故事的片段，以這種碎拼的手法來編導這電影。它們可以是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不同故事，或者可以是同一故事的多種變奏。第一個警員和第二個警員，這個空姐和那個空姐，這戴假髮的女子和那戴假髮的女子，均似可以互換。這類感情的狀態，似乎誘使我們在悅目的表層欣賞，不必要求深究。這看來似是講述如何難以把持一個穩定或貫徹的主體。讀者或會以為，在如此一個後現代文本中，不同的都市和社會環境，還有各種擦肩而過的人物，一切都似是能互換互調的。
可是在這類後現代的外觀底下，我們亦同時感覺到一股活躍的對位力量，尤其是它努力地引起我們對香港獨特的都市空間的注意這方面。這電影的名字已是個矛盾：《重慶森林》(Chungking Express)是一個後現代拼凑，來自尖沙咀的重慶大厦(Chungking Mansion)和中環蘭桂坊的一間快餐店Midnight Express。片名有如片中兩個不相干的故事，朦朧了地理上的區分和現實的指涉。然而，運用這兩地的真實名字，同時鏡頭敏感的細察、美工精細的安排，也在引導我們去關注香港獨特的都市環境。
重慶大厦本是印度人聚居的地方，以他們的民族食品和布料著名，同時以廉價租金成為背囊旅行者聚居的旅舍。另一方面，蘭桂坊由一個安靜的住宅區和鮮花市集發展成一個〝雅皮地帶〞，滿布年輕人和外國僑民常去的各類國際餐廳和酒吧。自從在90年代早期興建了由中區伸延至半山區的電梯後，新型的西式酒吧和食肆林立，鄰近蘭桂坊的舊住宅區和舊市場區亦熱鬧起來。在《重慶森林》裡，從房(聽說是該片攝影師杜可風的住所)中望出窗外電梯上行人們的鏡頭，給我們展示了一幅90年代嶄新的都市景觀。這電影無疑不完全是香港都市空間的寫實臨摹，但亦不是表現一個全無文化特徵的全球性後現代空間。
代替了被動地記錄都市的種種轉變和絕望地嘗試反映現實的制作姿態，電影提供了新角度和新視野以觀照都市，同時亦改變了人們對所處身都市的觀感。90年代的新都市電影如《重慶森林》，面對一個在情感上，亦在建築面貌上正在轉變的都市，同時嘗試去發展一種能夠面對這種複雜問題而非簡化它們的電影形態。這電影並沒有創造一個全球一致的後現代都市，而是創造了一個包容不同價值觀和不同態度(甚至包括處理感情和人際關係的不同的價值觀和態度)的世界，盡管其中充滿了各種冲突和不協調。
這電影本來就是在香港商業電影行業中創作出來的，亦沒有假裝超越商業片的種種限制。回到電影語言方面來說，在開場時運用的定格(stop-motion)效果，是要捕捉並同時凝定追逐的速度，既要生動化描寫，又要朦朧化處理；既要顯示獨特性，又要普遍化處理；既要娛樂，同時要延遲觀眾的快感；要回應種種複雜問題，不致把它們一筆勾銷。(六之三、未完)
（原載《王家衛的影畫世界》三聯書店出版）
資料提供者：惟得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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