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潤琴
他從太陽底下走進茶居,只見幾團模糊的影子。在中間一個特別巨大的黑影,他知道這就是她,雖然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她。說是說村子裡人口不多,總有機會碰著面,他很早就搬到外頭去住,到最近鬧離婚才搬回母親的老房子。
他母親站起來向他招手,待走近了,他母親給他介紹:『這是陳小姐,這是陳伯母和陳小妹。這是我兒子汪海。』他向各人點點頭坐在陳小姐對面的位子上,才發覺原來她一直在看他。他倒不好意思把眼光逗留在她臉上。剛才一瞄過去的時候,只見她一張圓圓扁扁的臉,直直齊齊及肩的頭髮,五官因為生得分散才壓得住這麽大的一張臉,在她左邊的眉頭上有顆淡肉色的小痣,該是整張臉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嘴角掛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完全沒有一點女子與人相親的靦覥。倒是坐在她身旁的妹妹,總垂着眼看着地面,不知情的人倒會以為來相親的是她。
然她一直默默地沒有作聲。在席間兩位母親唯恐有冷場,不停地為他們張羅點心,倒茶勸食;用家鄉話熱烈地交談著。他原先早想好些話問她的,譬如說知道她以前當過女警,想問她曾駐守那一區,認識那些人,都因為插不進兩位老人家的對話而作罷。
他坐在那裡百無聊賴地聽著耳邊聒噪的聲音,忍不住掏出口袋裡的香煙,要放進嘴巴時又放下,把煙包伸向陳老太問道:『抽煙嗎?』老太太擺擺手。他又把香煙遞向對面,大陳小阻搖搖頭說:『不,我不抽煙的。』他這才聽到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與她的外形不成比例。
他於是老實不客氣地抽起煙來。借著煙霧的遮掩下,他把小陳小姐打量了一下,她長得比姊姊嬌小得多,鵝蛋面上嵌著精緻小巧的五官,一頭燙過的髮柔軟地垂在背後。她有著極細長的丹鳳眼,他才發覺自己原先以為她害羞老垂著眼看著地下其實只是她狹長的雙眼給人的錯覺,尖尖的鼻頭和稍薄的嘴使她整個人看來帶點苦相。
他一直沒留心她們的談話,突然却聽到他母親問:『汪海,你今天不是休息嗎?不如和陳小姐去看場電影吧!』他沒想到母親會有這提議,愕在那兒。二位陳小姐見他的怪模樣,忍不住笑了,這一笑讓他覺得她可親一點,随即答道:『好啊!』
結過賬後各人站起來,他見到大陳小姐要比他想像中還胖了些。她穿著一套簡單的家常服,很明顯地沒有為這次相親而刻意修飾打扮一下。他自己雖然也沒有隆重其事,還是有刮刮鬍子理個髮穿戴整齊,竟懷疑這陳小姐知否這次見面的目的。
在茶居外和他母親陳老太和小陳小姐分手,臨行前他無意看了小陳小姐一眼,未料到她也在看他,那眼光極其怪異,他居然覺得帶點幽怨,嚇得他立即別過頭去不敢再看。
他和大陳小姐走往村子的碼頭乘渡輪。在等船的當兒她忽然冒出一句:『我這個妹子的命眞苦。』他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敢答嘴。她繼續說:『她是家中最小的,人也長得漂亮,我們都寵著她。她中學畢業後便說要結婚,怎樣都勸不了。生了個男孩後那男的丟下他們母子走了。受了點刺激,有一段時間她的精神十分混亂,不過現在已完全恢復過來了。』
他聽著奇怪,怎麽她老是說她妹子的事而不提自己的,他記起母親先前對他說的一番話:『給你介紹的這位陳小姐,人長得胖胖的,三十多歲,很老實,曾經當過女警,離了婚,從前的丈夫是跑船的。我看和你是蠻合襯的,你也是當差的,又離過婚。』他正想問她甚麽,這時船却泊岸了。
在船上坐定後他問陳小姐:『聽說你從前也是當差的。』他相信她對自己的背景多少也知道些。
『是的。』她答。
『在那一區?也許我們曾碰過面。』他再問。
『是在柴灣,不過我只做了很短的時間,也很少和其他同事應酬。』她好像有點不大願意提起的樣子。縱是如此,他忍不住還是要問:『怎麽做得好好的會不幹呢?』
『身體不太好,也覺得自己不適合。』
他覺得她好像有難言之隱不想多說,遂也不再追問。心想憑自己做了二十多年警察的交情,要打聽她的一切還有甚麽困難的,便換過話題問:『陳小姐想看那部電影?』
『最近有甚麽電影上演?』她反問。
他瞥到前排座位上有份別人不要的報紙,取過來找到有電影廣告的那一版遞給她,她挑了一部偵探謀殺片,他把報紙拿過來要看在那間電影院上演時見到廣告上有『香艷,刺激』這類的字眼。
果然是一部賣弄色情的電影。和一個不大相熟的女子並排坐在電影院中看著銀幕上一些頗為露骨的鏡頭他有點尷尬,偷偷瞟了一眼坐在身側的陳小姐,一面坦然的神色,看到某些誇張的地方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心想:『果眞是當過差和離過婚的女人,和平常女子是有些不同。』
電影完場後他們去吃晚飯,見時候不早便提議回去。在回程的渡輪上他察覺到她有點煩躁不安,望望她只見她滿眼都是話要說,他倒不敢招惹,怕一不小心碰到,那高漲的情緒就像滿溢的水一樣潑得周處都是。上了岸他要送她回去,她却說:『讓我送你把,家裡人多太吵,我不想這麽早回去。』
他只得讓她送他,因為找不着拒絕的理由,然心裡還是有幾分不願意的。到他家門時他母親正準備關門睡覺,她一向睡得早。見到陳小姐陪他回來急不及待地招呼她進屋子裡坐:『陳小姐這麽賞面來我們家裡,請進來!地方淺窄,別見笑。』
她帶笑坐下:『打擾你了,汪伯母。』
『那裡的話,難得你肯上來坐。別客氣,來,喝杯茶。』他母親倒了杯茶給她,接著拿起一瓶藥丸倒了二顆放進口內,她患了神經衰弱已有多年,不靠藥物睡不著覺。她喝了口水對陳小姐說:『我習慣早睡,不招呼你了,你們慢慢聊。』
他母親進房後整個空間突然安靜下來,他把電視機扭開,又從冰箱中取出水果糕點招呼她。看了一會電視他起身上洗手間。洗手的時候他盤算著怎樣告訴她時候已不早,他明天還要當早班。
他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客廳的燈和電視已關掉,門也關上。他心想這陳小姐怎這般古怪,走了也不招呼一聲。他摸黑走到自己的房間,要伸手去按牀邊的燈掣,他的手被一隻軟綿綿的手按住了,他吃了一驚差點沒叫出來,隨即知道是陳小姐,原來她沒有走,却靜靜地躲到他房間來。
她把他的手拉拉示意他坐到她身邊來,然後就如小鳥依人般整個人靠在他身上。他只覺挨在自己胸前的是一個極其柔軟温暖的身軀,是他從未在和他的妻及其他女子的接觸中體會過的,教他難以抗拒。他從未料到她會這般的温柔,不單是實質的感覺,而在於她整個人的態度上,喚起他久已忘懷對女子美好一面的記憶。他妻子的囂張不講理早教他忘掉世間的女子原來是這般地感人的。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離開家裡,他母親那時還未起牀。然他相信他母親夜裡起來上洗手間時見著他那掩著的房門該知道陳小姐整晚未走,他從來是不會帶上門睡的。
當天他下班回來的時候天氣轉了,本來陽光普照的大晴天忽地下起傾盆大雨來。船快泊岸的時候雨下得更兇,他正準備一鼓氣跑到岸上的時候,抬頭只見一熟悉的身影撑著把血紅的傘,在一片迷濛的雨色中看見一把這樣顏色鮮明的傘教他心頭一驚。
眞的就是陳小姐,見他踏上碼頭迎上去,他問道:『怎樣這樣巧?』陳小姐說:『今早見你出門沒有帶傘,算準時間來迎你的。』他見陳小姐半邊身子濕透,心裡是感激的,嘴上却說不出來。
那把小小的女用傘並不足以抵擋那麽猛烈的雨水。他倆瑟縮在傘下總是碰著了對方的身體,他甚至嗅到她身上傳來並不陌生的體味,他竟似窺著別人隱私地羞慚起來。
回到家中他母親沒有露出半點訝異的神色,彷彿陳小姐伴他回來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她熱烈地招呼陳小姐,挽留她吃飯,陳小姐沒有推辭,在飯桌上愉快地享用他母親特為她增添的小菜。這一切看在他眼中,像一齣排演過的話劇,也許是因為眼前兩個女人熟練的應對和態度;又也許是情况的不受他控制。她們的惺惺作態,分明是不把他看在眼內,他無端地氣惱起來。
飯後陳小姐堅持要清洗碗碟,他母親拗不過她便早早就寢。他怏怏地走進房間,看見牀單被枕都換過乾淨的,心想這母親也熱心得過分,遂坐在牀邊發起悶來。
陳小姐洗過碗碟揩淨雙手進房找他,見他那不悅的模樣,二話不說就坐在他身旁,用一雙軟綿綿的手輕揑他的頸背,問道:『怎麽?累了?』他只覺一陣酸軟,避開了她的手,她也不介意,再問:『我替你搥搥很舒服的。』也不管他答不答應,一把按他倒在牀上,替他把鞋襪脫下。他反正也眞的是累,且由她去了。她輕輕地敲着他的肩和臂,那一下一下的節奏把他帶進夢鄉去了。
翌日他們一同出門的時候她告訴他:『我今天不能到碼頭接你下班了,我要去上夜校。』他沒想到她要來接他下班,也不知道她這麽勤快去唸夜校。他好奇的問:『你在夜校唸的甚麽?』她答:『英文。反正在家也是閒著無聊。』這他倒是早知道的。
他却遇上她妹子了。起初在碼頭見到她也不覺奇怪,村子裡唯一對外的通道就是這個碼頭,來去總有機會碰得到。未想到她是衝著他來的。打了個招呼開口就說:『汪先生,我可以和你談一談嗎?』
他們就近找了間冰室坐下。叫過飲品後她清一清嗓子,是一把略低沉但很動聽的聲線:『我很替姊姊高興能找到你這麽好的人照顧她。』她見他一面防備的樣子繼續說:『她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女子。小時候因為家裡環境不好,讀到初中就輟學。為了比較好的收入,縱然不喜歡也去考女警。又為了聽母親的話和一個相識不久的海員結了婚。後來不知怎的,那男的出了海,就再也沒有音訊,逕自找律師樓寄了一張離婚書來要她簽字,那陣子她情緒很不穩定,連工作也丟了。』他聽著覺得耳熟,想想原來和她姊說的大同小異,只不過人物不同而已。
雖然說不出甚麽,但他總隱隱地感到這內裡有點甚麽,他是不願被牽扯進去的。他問:『你對我說這些做甚麽,我和你姊只不過是普通朋友而已。』
『甚麽?你說甚麽普通朋友?』她彷彿被這幾個字激怒了:『我姊兩晚都沒有回家,你還說你們是普通朋友?她說是結過婚的人,但她並不是那種随随便便的女人。』
他也有點不高興了:『我們的事不用你管。』
她一張臉頓時拉了下來:『她是我姊呢!為甚麽不能管?為甚麽我們姊妹都這麽苦命,總遇不到一個可靠的男人,你嫌我姊哪兒不好,你說說看,你說說看。』那一叠聲的說說看,聽得他心裡直發毛。
她却沒有給他說的機會:『你嫌她長得不好看?嫌她胖?當然你們男人都是喜歡像我長得這麽標致的女郎,但你不能拿我和她比。我看你長得滿面端正,原來還是和他們一樣端的壞心腸。你若喜歡的是我,怎麽又要和她在一起?』她說著說著竟不知扯到那裡去了。他究竟也聽出幾分明白。氣消了後,代之而起的是莫名的恐懼。正不知該如何打發她的當兒,從眼角看見他母親手上拿著瓶醬油走過,便大聲地招喚她進來。
他母親見是他倆有點愕然:『怎麽你們在這?』那小陳小姐面色立即變得温和,輕輕地叫了一聲『汪伯母。』他母親問:『這麽巧啊!你姊呢?』她答道:『上夜校去了。』
他母親邊用眼睛向他示意邊敷衍地說:『這麽用功啊,叫她多來我家走走。』她知趣地站起來:『時候不早了,我母親弄了飯在家等我呢,我要回去了。』他母親連忙說:『那一起走吧。』付賬的時候他在鏡子中看著小陳小姐和他母親道再見,發覺她面上原來塗了薄薄的脂粉。
在回家的路上他母親有些不悅:『你怎麽和她在一起?』他不想多說,只答:『在碼頭碰到的。』
他母親想了一會又說:『還是告訴你吧!你少惹她,誰都知道她是個花癡。』他雖然心內有個眉目,聽到這麽直接的話,依然有點震驚,也不是不帶點憐惜的,這般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
夜裡他躺在牀上快睡著的時候被一陣試探的敲門聲喚醒。他穿著汗衫短褲惺忪著眼睛去應門。原來是大陳小姐,手中還拿着幾本書,看來是下了課未回家直接來的。『睡了?』她問。
『是你。』他仍在揉著雙眼。
『怎麽了?不讓我進來?』她見他只把門打開一條縫就停在那兒問道。
他才曉得讓她進來。她把書本放下,兀自走進洗手間去。他又回到房間再睡,已經要迷糊地睡去的時候,他嗅到一股洗澡後肥皂留在皮膚上發出淡淡的氣息,感覺到她在自己身邊躺下。他下意識地往內挪了挪騰出多點空間。她的身體温暖而潮濕,他不太喜歡這種濕濕黏黏的感覺,一碰上彷彿自己清清爽爽的身體都被蒙上一層水氣。他心想:早知道她是進去洗澡的話該給她條乾毛巾,讓她把身子好好擦淨。明天吧,明天告訴她那一個抽屜中有軟淨的大毛巾。
第二天起牀時他找出一把新牙刷和毛巾給她,她也真老實不客氣地拿進浴間去梳洗一番。她再進房間的時候他正在換長褲,連忙不好意思地把身子轉向裡面,見他這怪模樣她扯開嘴角一笑,倒顯得他小家子氣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只覺得她心情十分輕鬆似的,面上有掩飾住的喜氣,左邊眉頭的小痣在陽光下有著非常嬌媚的粉紅色,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年輕不少。
他試探地說:『我昨天碰見你妹了。』
『是嗎?有沒有說些甚麽?』她很感興趣似的。
『她叫我待你好些。』他留心著她面上的反應。
她彷彿自語地說:『她倒關心起我的事來。』那語調是低低的,他還是聽到了。她又說:『你怎麽說?』
他有意隱瞞:『我甚麽都沒有說。』他注意到她面上閃過一陣失望的神色,不過不留心是不會看出來。
以後的日子裡,她漸漸在他家裡安頓下來,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將根部慢慢在新的土壤鞏固。在他家中隨時都可發現她的痕迹,有時是一根頭髮,有時是一條手帕,有時是她的內衣褲或她的英文課本。他甚至會覺得連在空氣中都充滿著她的氣息,教他有點透不過氣來。而其實她在他家中活動的範圍只是那不足一百呎的房間,除了吃飯和上洗手間外,她幾乎都不出房門半步。
對於他們之間這種曖昧的關係他始終不大願意承認,直到那一個星期天的下午。
他午睡時朦朧中聽到電話鈴聲,他母親接過後說了幾句便掛上,他知道不是找自己的便又安心的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客廳外的談話聲吵醒,分明是有客人來訪,他漸漸聽出是兩個表妹帶著丈夫和小孩在外面和他母親聊天。
他轉一個身,正好看見身邊的她正定定地望著他。莫名的怒意從心中升起。這兩個女人想這麽容易就令他就範,他還未準備好呢。他想起適才的電話鈴,知道一定是他表妹打來的,每次她們來訪總會先有電話告訴一聲,他母親居然不把他叫醒,讓他有時間預備一下。
他噗地一聲坐起,大手大脚地把衣服穿上。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擧動嚇了一跳,不過也沒有作聲,只用眼神去問他。他不理會,坐在牀邊思量怎去應付。
他母親聽見房內有動靜,大聲叫道:『汪海該起來了吧,你表妹來了。』
他深深吸一口氣走出房間,眾人見只有他一人時仍若有所待。他還未坐下他母親又再朝房間裡叫:『雲英也出來吧,有客人來了。』他才知道她叫雲英,不知他母親何時改口不叫陳小姐,這是他頭一遭聽到。
雲英踏出房門時他簡直恨極了她。是這樣一個眉目模糊,身形肥胖的女子,面上掛著幾乎看不出來的微笑。他兩個表妹和表妹夫都曾見過他離了婚的妻,在這個年紀,仍打扮得花枝招展。他注意到他們面上有掩飾不了的驚訝,準是不相信他會姘上面前的這個胖女人。他知道在年輕的時候,自己曾是表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而如今這王子竟墮落至此,的確教人難以接受。
他勉強陪他們坐了一會便借故外出。雲英默默跟在他背後。他故意不理她埋頭向前行。來到碼頭掏出角子進了閘口,他知道她沒有錢在身邊,不禁有點勝利的感覺。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天色逐漸地暗下來。夏末初秋的風吹在身上覺著涼意,他看著身邊如潮水般來去的人群,好沒由來的徬徨起來,眼前的繁華熱鬧沒有摯親的人可分享。他想起雲英,她柔若無骨的雙手和千般依順的態度,都讓他眷戀起來。
回到村子裡天已完全黑了。才上岸便看到雲英仍站在原地,幾乎是維持著他離去時的姿態。他的心如被重鎚大力的敲了一記。是一種說不出有多難受的感覺。雲英見到他只說了一句:『回來了。』那眼神和態度有著教他承受不了的謙卑,他却不知如何去應對了。
這次之後,他就不去刻意掩飾他們的關係,但也不是那麽大方地公開。譬如說他從不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走在路上也總是一個前一個後。
這其實只是開始而非結束。
雲英已在他家住了一些日子。一個黄昏,他下班回來,未入門已經聽見他母親扯開喉嚨在駡:『每次都是這樣,做好的飯菜還要請你出來,也不曉得幫幫忙,好像我是老媽子似的。一天到晚只會躲在牀上。』進到屋子裡只見雲英低著頭由房間走出來。他問道:『怎麽了?』
他母親見他回來更表現得理直氣壯,急急轉向他說:『還不是你的好老婆,每天就只會繞著一雙手,著我這老太婆來服侍她。煑好了飯還要三請四邀的。』那雲英當下抬起眼來看他,浮腫的雙眼帶著幾許無奈。他打著圓場說:『她是客人嘛,別吵了,一起來吃飯。』心中却暗自下了決定。
那晚他告訴雲英以後讓她當家。第二天一早,他塞了一把錢給她上市場買菜。乘這當兒他對母親說:『媽,以後讓雲英買菜燒飯侍候你。』他母親聽了一口就說:『我沒有這個福氣,不過我這副老骨頭是該休息休息了,不然替你找個老婆回來做甚麽?』那語氣還是悻悻的。
他母親並沒有停止挑剔雲英的不是:嫌她燒的菜不理想,又抱怨她買的菜不夠新鮮,總是揀平的買,把多餘的錢存起來作私房錢。
他開始覺得一切好像又落到以往的模子裡去。在他新婚的日子裡,他母親也曾和他們同住過一些時候。婆媳之間的爭吵不絕,他的妻不像雲英那麽沉默,厲害起來曾向他母親動粗,最後是他母親受不了自動提出要搬回家裡去住。所以知道他要離婚後他母親並沒有勸阻,甚至有點慶幸他終於可以擺脫那兇悍的女子。
雲英的沉默助長了他母親的氣燄。
某日,他當完晚班回家,雲英去了市場買菜。他坐在牀沿脫鞋襪。彷彿聽到雲英回來進了厨房,忽地傳來一陣打碎玻璃的聲音,接著響起『啪』清脆的一記掌摑聲。他連忙跑出房間,只見雲英左邊面紅著,低下頭拿著掃帚在清理玻璃碎片。他母親看到他,也不待他開口便說:『你的好太太居然管起我用石油氣來,嫌我把稀飯燒得太久浪費燃料。一鍋粥還未煮好,她就把爐子關掉。我說她兩句,她把杯子擲了來出氣。我難道不能說她?她是甚麽人?這又是誰的家?』
他望向雲英,眞想聽她也說幾句,但她一貫的沉默,只一味掃著地下的碎片,雖然早已被她掃乾淨的了。他轉向他母親說:『那你也不該動手打人。』
他母親見他有責備之意就更光火了:『你以為你老婆是甚麽好東西,瘋婆子一個而已,有誰知道?就你一個當她是寶。才認識一天就跟上門來,好好人家那有如此不害羞的。還有她妹子也瘋到一堆去了,為你在家大打出手,也不怕別人笑話。』這麽粗俗刻薄的話出自他母親的口他不是第一次聽到,令他難以忍受的是,原來母親對雲英的一切瞭如指掌却瞞著他。他一直以為她不知雲英的底細處處掩飾,沒想到她知道得最清楚還和別人一樣當笑話來看。
他一氣走回房間去,一步踏下來,不偏不倚沒穿鞋襪的脚正好踩在一塊未掃去的玻璃上,他也不叫痛,胡亂把玻璃拔出穿上鞋襪又出去了。
實情第二天他回警局一打聽就知道了:她做不下去的原因是精神出了問題,根本連最簡單的工作都應付不了,只得要求她自己辭退了職位。
而她妹妹也曾再找過他一次。就在他向雲英提到她妹見過他後的幾天,下了班在警局門口見一長髮女子站著,面上架著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他覺著面熟,走到她面前發覺原來是她妹,他暗暗吃驚,不知這次又為甚麽而來。她面上敷了紅紅白白的化妝品,不過仍蓋住嘴角的一片瘀痕。
她妹見他走近把眼鏡一脫,有意讓他看見她眼眶的瘀黑浮腫。他怕被其他同事看見誤會,連忙把她拉到偏僻的街角。
『你這是幹甚麽來?』他問。
『都是她做的好事。』他知道她指的是雲英。『你究竟對她說了些甚麽?令她要這樣對我?』她狠狠地問。
他才想起日前告訴過雲英見過她妹,沒想到雲英那不經意的表情下竟藏著如許暴力的反應。
『到底怎麽了?』他問。
『你難道沒有告訴她我找你全是為了她?把我打成這個樣子。她以為我要和她爭你,我會嗎?男人我是要有多少有多少,不像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巴巴地纏住,生怕別人把他搶走了。為了你這樣的男人,值得嗎?』她一連氣說下來,容不了他插嘴的機會。
他想了想點頭說:『是的,不值得的。』
這次倒令她有點愕然了,她沒想到他會這樣低聲下氣,原以為是有一番劇鬥的。
這麼容易就勝了,教她白白準備了那麽多的氣勢,眞是有點意興闌珊,但她還是有點不甘心地說:『我來是要告訴你,別和她一樣的想法,以為我看上你那一點,像你這樣的男人,我要找還不簡單。』說罷掛上黑眼鏡揚長而去。
以後在路上碰過她幾次,她都別過面去故意不和他打招呼,他倒覺得更好。最近的一次他見她好像懷孕的樣子,然雲英後來沒有再提過她妹的事,他也沒有問。
他找了間小公寓住下來,一連數天沒有回去,電話也沒掛一個。到第四天他實在是憋不住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髒得不像話。
雲英不在。他母親一見他劈頭就大駡:『你死到甚麽地方去了,電話也不打一個回來。你怕了那女人敢趕她走,告訴我不就成了嗎?一個男人藏頭縮尾的像甚麽?我替你把她駡走了,又沒名沒分,又沒註冊,怕些甚麽?』他沒想到他母親把他的不歸誤會為對雲英的厭棄。他只是要試試她而已,看看她是否眞的是這般不在意。
不過却不知要怎樣再開口去找她,幾天拖下來就更是見冷淡,如一條扯著的細線終於斷了。
自雲英走後他母親却對他諸般遷就起來,更又開始為他物色新的女友,他問也不問都一一回絕了,心底始終有件心事在那兒擱著放不開。原先只惱雲英的不言語,逆來順受,隔了些日子發覺全都是好處,蠢蠢地想去找她,又被不知名的原因按捺下去。
天氣眞正涼下來。
他放著大假每天只躲在被窩睡覺。他母親剛從市場買完菜回來,也不管他是醒著睡著自顧自的說:『你知道嗎?原來雲英前一陣子被送到青山住了二個星期;最近才回到家裡去。還好把她趕得及時,不然在這屋子鬧起來可煩死人。』
他心中一緊,隱隱地牽扯起來,無論如何在牀上呆不下去。梳洗穿戴一番跑到街上去借電話。
他還記得雲英家中的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她,他在心中慶幸著:『雲英嗎?』
『是的。』雲英在那邊說,聲音完全聽不出異樣。
『我是汪海。』他相信她知道是他:『雲英你出來一下好嗎?我有話要說。』他雖然估計她不會拒絕,那語氣還是有點戰戰兢兢的。
雲英答應了。他在村子裡唯一的公園內等她。邊吸烟邊想著要怎樣開口。公園裡極空曠,由於風大,遊人疏落,他瑟縮在長櫈的一角,米灰色的外衣融在灰黄色的背景內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雲英要找了一會才看到他。兩人對望了一陣子都沒有說話。她的直髮已長到背後,被風刮得有點亂,眼眶明顯地深了下去,面龐也小了一圈。她只穿著很單薄的裙子,露出凍得發紫的雙腿。
『你瘦了。』他開口說。
『是的,前一陣子睡不著覺,到醫院住了幾天。』她亳不諱言,面上仍是一副無風無浪的表情。正是這副表情教他氣惱,也正是這副表情令他心軟。
『我們結婚吧!結了婚可以申請宿舍不和媽住在一起。』他的聲音響在空蕩蕩的公園裡,連他自己聽了也覺陌生,而那從四方八面傳回來的回音却帶著無限的淒涼。
(原載《博益月刊》1989年2月15日;後收入夏潤琴著《沒箇安排處》,素葉出版社出版1995年。)
(MM)
調景嶺舊貌 |
Monk Muk 為甚麽女主角在相睇後第一天的晚上就决意要在男主角家留宿過夜?當然沒有絕對確定的答案。請高明讀者提出合情理的原委、可能的原因。
Monk Muk 姻緣路上,也是一處競技場。男女主角都曾是情場的失敗者,今次他倆有沒有吸取之前的經驗教訓?採取了甚麽策略?最終是誰勝誰負?作者像個幕後軍師,請細心欣賞她如何指揮這場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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