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定居溫哥華後﹐一家人各散東西﹐電腦又把我們一網打盡﹐國際網絡在彈指間連繫﹐你我也不過是隔著視窗遙遙呼應。前幾天就接到你的電郵﹐追憶我們在多倫多相處的日子﹐你頗懷念大家促膝談心的時刻﹐我卻想得更遠﹐想到你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踩著顫抖的步伐來到我跟前﹐怯生生地問﹕“大舅父﹐可不可以和我玩一會﹖我很寂寞呢﹗”起伏的思潮似驚濤拍岸﹐我們竟已相識半生。恕我童心未泯﹐對著世故的成年人可能話不投機﹐遇上胸無城竹的兒童﹐仿似重逢久別的知己﹐打個眼色也覺投契。陸陸續續倒與不少童男童女結下過眼雲煙的因緣。和你情誼永固﹐當然因為你年幼時出落標致﹐也對你身為獨生女的境遇寄予同情。獨生子女可以是小家庭的寵物﹐操縱呼風喚雨的權力﹐卻要為從心所欲付出代價。很多時候﹐對著寶庫般堆積的玩具﹐徒然興起無人分享的慨嘆﹐倘若父母事業心重﹐終日為自己的前途籌謀﹐生兒育女可能只是偶然的錯誤﹐獨生子女自生自滅的境況份外顯眼﹐偏偏妹妹與妹夫都是雄心萬丈的年輕人﹐有意在商場大展拳腳﹐日間便把你交給母親照顧﹐母親卻有數不盡的家務需要料理﹐姑且拜託電視暫作褓姆﹐你對自己的處境一知半解﹐倒是耳聰目靈﹐日本卡通片集裡人物掛在唇邊的‘寂寞’兩字﹐很快便被你借回來形容自己的情景。你飽受孤獨煎熬﹐晚上妹妹和妹夫到來接你回家﹐才算久旱逢甘露。遇有應酬﹐假日也忙得不可開交。我是個沒有野心的人﹐放工後就回家﹐和你相處的時間較長﹐竟就成了你的玩伴。
有一段日子﹐你似乎誤入歧途﹐無心向學﹐終日守在電視機旁﹐學唱流行新曲﹐當時我已赴美升學﹐是母親來信告知的﹐想我離港之後﹐你是更加寂寞了。讀信後我只覺得愛莫能助﹐惟有趁暑假邀請你與家人到來遊玩。下機時你架著心形太陽眼鏡﹐身穿粉紅T恤藍色及膝工人短褲﹐不可一世﹐我還未為意﹐約你同下波子棋﹐起初你連勝數局﹐拍掌稱快﹐後來你自知落敗﹐索性把棋盤上的波子一掃而空﹐惹人憐愛的小貓初長成妄自尊大的野獸﹐我感到驚惶多於憤怒。
曾幾何時﹐你也赴美修讀大學預科﹐妹妹與妹夫親自護送你來﹐趁機約我同到迪士尼樂園遊玩﹐在樂園中你並未感染任何樂趣﹐總是惘然望著前路﹐暗自垂淚。我是你在美國惟一的親人﹐心想盡力照顧你﹐然而我剛攻讀博士課程﹐作業繁重﹐況且我有我的感情世界﹐很難與你分享﹐結果一星期只能到宿舍探望你一次﹐隔天通個電話。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對你不起﹐我埋怨妹妹與妹夫沒有為你花費心血﹐等到親為監護人﹐卻又敷衍塞責﹐畢竟我們對時間總莫名其妙地痛惜﹐寧願磋跎歲月胡思亂想﹐若要慷慨抽點時間為親人做一點事﹐又覺分身乏術。你在孤獨的環境長大﹐倒算想得通透﹐起初你還依賴我﹐常在假日打電話來旁敲側擊﹐希望我為你消愁解悶﹐漸漸你從寂寞的窗口望向廣闊的天空﹐主動與宿舍的同學聯絡﹐開拓社交天地﹐這一段時期﹐你還初次遇到打擊與挫折﹐把真摯的感情付托給一個情場浪子﹐你在感情上摔了一交﹐損手爛腳﹐呻吟了一會﹐重新爬起來﹐拍去身上的塵埃﹐包紮傷口﹐繼續上路。
轉眼你又與妹妹妹夫移民多倫多﹐你順利考取大學學位﹐主修經濟學﹐時維金色年華﹐你開始對自己略為臃腫的身段表示不滿﹐來信中屢次提到節食﹐後來我到多倫多探望你一家﹐你果然搖身一變為窈窕淑女﹐在商場與茶樓出入﹐引來不少艷羨眼光。我還是對你的內在潛質格外欣賞。來到新居﹐你興致勃勃地帶我到處參觀﹐我特別留意到地牢裡一座馬鈴薯般的雕像﹐塑出人的兩面﹐前面陪著笑臉﹐後面愁眉不展﹐簡簡單單﹐倒勾劃了人性的複雜﹐無意中又回應了羅馬神話裡的雙面門神真納斯的形象。我好奇地追問是那一位名家的作品﹐你帶點羞怯地說是在大學副修藝術的功課﹐你向來仰慕流行文化﹐我以為你的思想只是一條直路﹐想不到迂迴曲折倒又參透生命的多元性﹐不禁排除成見﹐鼓勵你向美工發展。然而潛質到底需要勇氣灌溉﹐方纔快高長大﹐你深恐藝術家前途黯淡﹐畢業後﹐寧願選擇在股票行過刻板的生涯﹐我始終感到遺憾。
過了一年﹐我也移居加拿大﹐初到貴境﹐人生路不熟﹐暫到多倫多入住你家﹐妹妹與妹夫仍然熱衷生意﹐自從我來寄居﹐你閒暇時總愛來我的房間流連﹐玩遊戲的日子已遠﹐我們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天南地北閒聊﹐你在感情上每多迷失﹐我以有限的經驗﹐試圖為你尋找出路﹐在現實生活裡你卻為我指點迷津。我是一個毫無方向感的人﹐來到陌生的環境只感到身陷重圍﹐偏偏多倫多地大物博﹐每到一處﹐乘搭巴士轉地下鐵﹐還要再坐巴士﹐我只感到頭昏腦漲﹐一個新去處有如一段天路歷程﹐先請友人引路﹐再去時還要早睡早起﹐保持頭腦清醒﹐沿途細數車站﹐以免出錯﹐倘若目的地在交通網外﹐更加手足無措。有一次我想到一間醫院參觀﹐得了地址﹐苦苦不知如何通達﹐一籌莫展﹐你知道我的困境﹐抖出街道圖看了一會﹐把我推進綠色寶馬﹐風馳電掣便把我載到目的地﹐之後你竟多番充當我的司機。風水輪流轉﹐以前我厚著臉皮強作監護﹐到頭來卻承蒙你照顧我。
接載我只是你生活中的一點善意﹐每次親友向你求助﹐你都義不容辭﹐有時候我思想偏執﹐你還勸我不要只為自己設想。在被冷落的角落裡掙扎求存﹐難得你並沒有戲劇化的變得憤世嫉俗自暴自棄。你也許不是燦爛的朝陽普照大地﹐然而你謙卑的發放手電筒的光芒﹐倒也燃亮了週遭的人事。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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