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
六、空間的對倒與心理的對倒
王家衛說要改編劉以鬯的《酒徒》,結果却改編了劉以鬯的《對倒》。劉以鬯的《對倒》來自郵票學上的名詞,指一對首尾倒置的郵票。小說最先在《星島晚報》連載,後來濃縮成一篇較長的短篇發表在《四季》第二期。香港電台的〝小說家族〞中,曾由張少馨改編成半小時的節目。
劉以鬯的《對倒》的兩個角色是相對的:一個是來自上海的中年男子淳于白,一個是香港長大的少女阿杏。小說的實驗性在於:全篇幾乎沒有什麽戲劇性的情節,兩個角色沒認識或發展出什麽關係來,僅是兩人走過九龍某些街道,而又由於兩人的年紀和經驗的不同,所以也有不同的反應,引發了不同的聯想。淳于白懷想的是過去,阿杏憧憬的是將來,他記得更多舊日上海的事情,她知道得更多的是香港流行的東西。
小說的一個特色是對香港都市空間的描寫。小說中兩個人先後走過九龍的佐敦、旺角一帶。相對於《酒徒》以內心獨白與意識流技巧來寫賣文為生者的苦惱,並且針對當時文化界各種不良現象加以痛斥,《對倒》的特色是對外在都市空間的細描。
王家衛改編而成的電影《花樣年華》却沒有强調都市空間的實景,他鏡頭下的背景是一個風格化的60年代,美術設計的懷舊布景和衣飾,尢其是張曼玉所穿的繽紛多姿的旗袍,贏得了不少人的讚美。在王家衛電影改編中,兩個男女主角並非如原著那樣是背景和年齡有顯著的對比,就這樣看來好似沒有了《對倒》的原意;但看下去,則會發覺電影裡發展了另外一種對倒——電影中的男女主角都是傷心人,他們的配偶暗裡發展了一段地下戀情,他們正逐步發現了真相,正在自問該怎麽辦。不是中年男子對少女的對倒,而是一對男女相對於另外一對男女的對倒。在電影中梁朝偉的角色約張曼玉的角色到咖啡室談話一場,對倒作為一種技巧,見於對白的呼應和鏡頭的拉移:鏡頭由男的拉到女方,然後又拉回男方,來回拉移。但當電影發展下去,對倒則作為一種道德的考慮:這一雙失意的男女自問:他們那一對是這樣做,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還是我們應該堅持跟他們不一樣呢?電影吸收了原著的對倒精神,做出頗有意思的多重變奏。
在空間的處理上,也有如當年張少馨電視版本中,男女兩人上下樓梯的對倒。當然,懷舊風格本身,也是兩種不同年代——60年代與90年代(甚至2000年)的矛盾與統一。找來今日已經息影的60年代小生雷震,演戲中的中年經理,又彷彿是梁朝偉的對照,今與昔的對比共冶一爐。當然,時間性的叙述(文學性、情節性、順序性)與空間性的展現(攝影影像、顏色、美術設計、服裝、氣氛、情調)以及其間的冲擊、互相矛盾、互補短長,又始終是王家衛電影的魅力與魅影!(六之六、完)
原載【王家衛的影畫世界】三聯書店出版
資料提供者:惟得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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