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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7日 星期一

《童年往事》之 一 【蝦妹】

◆夏潤琴 

      我童年的玩伴雖多,都是村子裏的小孩,現在回想起來,印象都很模糊,唯獨有關蝦妹的記憶卻非常鮮明清晰。其實算起來,自他們一家於二十多年前遷出村子後,我和她鮮有來往,只有我母親和她母親偶爾的電話問好或茶聚。

      蝦妹,據我母親說是一位長得十分秀氣典型的上海小丫頭,雪白的肌膚,細長的單眼皮,高高的鼻樑。可惜因一場高燒把嘴巴燒歪了。自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歪著一張嘴,露出半邊牙肉,怯生生地向著人笑。她的那場病,她母親歸咎於那晚替她洗了頭未乾透便讓她睡去。當夜蝦妹就高熱不退,送到醫院退了熱回來一張面便變了樣。所以小時候我和三姊從不敢在夜裏洗頭,迫不得已洗了也一定要 待頭乾透才去睡。

      長大後我才知道她這種缺憾是由於顏面神經麻痺而引起的,如果治療得法,能保持面部肌肉的活動度並定時按摩,一旦神經機能回復,是可以完全復原的。可惜當時的醫學不夠發達,蝦妹的一張俏面就此犧牲了。

      為了治療蝦妹的嘴巴,她母親不知試過多少方法。每次聽到有說甚麼偏方有效,她就千方百計找來給蝦妹試。有一陣子有人告訴她黃蟮血可以治歪嘴,她就替蝦妹塗得一嘴一臉都是。害得我們那時見到蝦妹都不敢接近,遠遠都好像可以嗅到 那腥甜的氣息。

      大人們說一場高燒,不單燒歪了蝦妹的嘴,也燒壞了她的腦。因此她說話總是結結巴巴的,學校的功課也老是跟不上。其實她除了腦筋不太靈活,應付不了學校稍為複雜的課業外,其他的七情六慾完全和普通人無異。她知道自己面上的缺憾, 很害怕和陌生人接觸。每次來我家玩耍,見到生面孔不是調頭走開就是隨手拿起一本書或報紙把半張面蓋著。

      蝦妹的性格非常善良,算起來是我們欺負她的時候多。她生起氣來,只會悶不作聲默默地離去。反而是我們經常愛呈口舌之慾,一不高興便「歪嘴雞」前「歪嘴雞」後地叫起來。蝦妹也不記仇。或許我倆的年紀比較接近,她最喜歡找我玩。每次我們吵過了,隔不了幾天她又會沒事人一般來找我。有一段時間我們要好得不得了,還有一位比我倆年幼的鄰居女孩。三人好得有一天說起要結拜為姊妹,當時立即跑到村子外沿一個近海的山頭去起誓。然而那信誓旦旦只不過維持了短短的幾天,我們又因一點小事互不瞅睬起來。

      蝦妹有一次險些把命送在我和三姊手中。父親的一位朋友因工作關係經常把房子丟空,他把鎖匙放在我家中讓我們有空到他家看看。一天我和三姊、蝦妹拿了鎖匙上他家玩耍。見到櫃子裏有好幾瓶酒,我們貪玩便開了其中一瓶來嘗嘗。一開了頭三人就停不了,喝到差不多的時候蝦妹突然哭起來。她哭著哭著然後就怨起自己的長相,說為了自己的嘴巴不知受了多少嘲弄和委屈,教她十分自卑,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和三姊想起自己平日待她的種種,覺得亦有卑劣之處,於是忍不住也哭起來。

      三人哭了好一會,蝦妹出了一身的汗,渾身發起痒來。我自以為聰明地去燒了一大壺水,叫蝦妹脫去衣服泡一個澡。她泡進水沒多久身體就發出一塊塊的紅斑,指甲和嘴唇轉為紫色,她又嚷發冷了。就在我和三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她父親找到了上來。見狀速隨把蝦妹抱走回家餵了她二顆阿司匹靈(為甚麼是阿司匹靈,我到現在還搞不懂),她的身體才逐漸暖和過來。那時候並不覺得有多害怕,後來想起來才知道事態的嚴重。事後母親把我和三姊罵得半死。如果有甚麼事情發生,我和三姊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到我升上五年級的時候,蝦妹他們一家遷離村子。其實在這之前,我和蝦妹已開始生分,我有了另一群在學校中認識的同學朋友,很少和蝦妹在一起了。她搬走後久不久也會回來探訪我們,那時我愛看環球文藝的三毫子小說,每星期出版薄薄的一本。看完了就留起來,每次見到蝦妹便拿給她看。後來我不看三毫子小說,再後來我去了台灣讀書,蝦妹和我的情誼愈來愈淡了。

      移民多倫多前和她見過面,都不知能說些甚麼話了。知道她在一工廠做女工,暇時喜歡畫畫,未婚。她看來精神和氣色都不錯,樣子沒有怎樣改變,不見生活腐蝕的痕迹。她一向不多話,這時也只是坐在一旁淺淺地笑著。我真高興見到她還是從前的老樣子,縱然我知我是怎樣都回不去從前的日子了。

原載素葉文學第55期1994年10月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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