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冰
這個早晨,我們在天文台發出「寒冷天氣警告」下,登上一艘可容數十人的小船。甫坐下來,引擎還未發動,船已開始顛簸起來。陽光下的尖沙嘴鐘樓就像一個年逾百歲的老者,在陸上嘲笑我們不踏腳實地。後悔,已來不及了。船離開維港後,背着太陽,在顛簸中航向正生書院,成了交給頑童們的皮球,給拋來拋去,幅度雖然不大,我們坐的也不是汪洋中的一條船,但波浪的威力實在超乎想像,不少人開始感到暈眩,有人甚至想嘔吐了。
知道航程要個多小時後,有人坐在船艙內玩手機或打瞌睡,有人登上甲板看風景或拍照。我選擇坐下來,翻開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書《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以為知識就是力量,看書可以驅除暈眩,但似乎不奏效,想是這本書太艱澀了,換上同事遞過來的村上春樹,仍無補於事。自恃父親是海員,一廂情願認定遺傳了他的基因,細想起來才知道根本不合邏輯,父親無懼風浪也是久經歷練所致,跟遺傳無關。最後,我還是成為探訪周公的一員。船不斷顛簸,似乎沒有停止過,在顛簸與矇矓之間,忽然想到「大不列顛」這個譯名也真貼切:十八、九世紀時英國這個海上霸主,挾船堅炮利之勢攻城掠地,殖民地遍佈各大洲,有「日不落國」的稱號,在當年懸掛米字旗的戰艦上的官兵,必然視這樣的顛簸為搔癢了。
後來,船相對平靜下來,一問之下,知道船已駛進一個海灣──大嶼山芝麻灣一個名叫下徑的地方。頑童們入睡去了,我們甦醒過來。這個地方,負責這次活動的同事打電話給當地的導師,船家怕泊錯碼頭,船就在碼頭外等候,可見他也不常來。不久,幾個穿上深藍色羊毛外套、深藍色長褲的女孩跑到碼頭來,不斷向我們招手,相距一箭之遙,也可以看到她們的笑容在陽光下閃耀。船駛靠碼頭邊,我們陸續上岸。女孩共四人,都是十多歲的模樣,跟我們所教的學生年齡相若,羊毛外套上繡有校徽和「正生書院」四字。她們建議我們分成四組,約十人一組,在她們帶領下參觀校園。
碼頭是一條伸出海面的長堤,面向陸地的左邊有一堆亂石,其中有一塊髹白了的大石,上面漆上正生書院紅色的校徽,簡明的線條中間有一條曲折的通道,由下而上,原來是「悔改歸正 出死入生」之意。帶領我們的那個女生,皮膚黝黑,架上一副黑框眼鏡,一頭清湯掛麵,劉海剪得參差不齊的,一副八十年代未宣告解除髮禁前臺灣國中女生的模樣,足登一雙「白飯魚」──平底白布膠鞋,看來比我們的學生還要純樸。
在清湯掛麵女生健步如飛的帶領下,我們沿着鋪上水泥的崎嶇山徑行走,時而上山,時而下山,走起來真有點喘噓噓的。我們經過一些簡陋的建築物,女生給我們逐一介紹。沿途遇到一些男生──在女生口中稱為「弟兄」的,都一一向我們送上「早晨」二字,親切而自然,很難想像這些年輕人過往的人生曾與毒品、黑社會或違法的事沾上甚麼關係。我們問女生可不可以拍照。她說可以隨意拍,這兒沒有人會拒絕我們的。我們原先怕這樣會涉及私隱問題或對他們造成傷害,真是有點小人之心了。我們穿過男生用的洗澡間,有幾個近一米高、長方形的蓄水池,上面放上一些供洗澡用的水勺子和水桶。女生告訴我們無論天氣多冷,這兒的師生都是用冷水沐浴的。我們聽後都瞠目結舌,認為不可思議。有同事問是否即使天文台發出「寒冷天氣警告」也是如此。回答說除非生病,不然都得淋冷水浴,而為了節約用水,弟兄洗澡用的都是山澗截回來的水哩。
我們走進男生宿舍,只見碌架床排得密密麻麻的,上面疊有被鋪。宿舍門外貼上使用冷氣的告示,規定晚上氣温超過27度才可以用,時間在睡前半小時到上午六時半。女生說夏天時這兒的温度比市區要高兩三度,市區27度時,這兒可能已超過30度了。她又說夏天除了蚊子,間中會有蛇出沒,這裏到底是荒郊野外。我們經過廚房,有男生在切菜,應該是在準備午膳。原來他們要輪流燒飯,可見學習在這兒,不僅是吸收知識,也有生活上的實踐。經過一個角落,兩個男生正在為兩個披上白布坐着的夥伴理髮,原來他們都要學會這門手藝,這就解釋了眼前這個女孩的髮型絕對不會是專業髮師的手下傑作的原因了。
至於我最有興趣一闖的圖書室,這天卻重門深鎖,只能透過玻璃窗窺望,看見裏面有一張生鏽的書桌、一把椅子、一張摺檯和幾個書櫃。書櫃上,一本本書排列整整齊齊的,書脊上都貼上編號,應是為方便紀錄借閱而設的,藏書看來不過一二千本,知識在這兒顯得更珍貴了。我們繞着籃球場走,這球場好像一直在我們腳下,球場上安放了金屬造的架子晾曬衣物,連籃球架上都晾上了被子、床單等衣物。無論如何,你不能用甚麼美學來解釋這些雜亂無章的狀態,卻又沒有人說在這個球場上掛上「萬國旗」是不美的。
到了女生住宿和作息的地方了。一隻狗在鐵籠裏狂吠不已,大抵因為我們在牠眼中是入侵者吧。一個矮胖而頭髮斑白的中年女子走過來,呼叫牠的名字,用手輕輕安撫牠,神乎其技的,狂吠聲果然就收歛起來──這個女子就是女生們的導師。我們看見一個殘舊的雪櫃上貼上一張昂山素姬的海報,與放滿鞋子的鞋櫃上「嚴禁吸煙」的標貼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兒的女生不多,只有十多人,大都在温習功課,一個在廚房燒飯,兩個在使用電腦。據說她們只能在導師的指導下上網,嚴禁與外界溝通,至於手機,自然是禁制品了。你可不會質疑這樣做是否違反人權,似乎不近人情,反而會覺得是合情合理合義的。霎時間,我看見一個女生的十隻指甲居然塗上粉藍色,正感奇怪,細心再看,發覺她穿的不是校服,追問之下,才知道她是社工,來這兒給女孩們補習。
宿舍外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導師把女生召集起來。我們站起來聽她們唱校歌,一面螢光幕把歌詞顯示出來。她們唱得很認真,彷彿都以身為這兒的學生為榮。然後,女導師介紹過學生在這兒的起居生活後,她們便逐一自我介紹進來這兒的原因和時間。原因大多是和吸毒有關,大部分是由法庭判進來,待在這兒有長達三、四年的,也有才幾個月的,而年齡最少的才十歲。其中一個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十多歲時誕下女嬰的女生,現在女兒懂得以英語唱生日歌和說出眼耳口鼻的單字了,但她的英文程度還不及女兒,說要發憤圖強,學好英文來和女兒溝通。我們坐在這兒聆聽她們的心聲,不是透過電影或電視劇刺激官能的畫面,也沒有起伏跌宕的情節,卻是一個個年輕人活生生的迷途知返的經歷。其間,一個束馬尾的女生坐在我們的外籍老師身旁,為她充當翻譯。因為女導師腿部不適,有時要坐下來休息,有時要站起來說話,女生們總會主動去攙扶她。這些細節,都蠻有意思。
我們在這兒吃午飯,每個人獲分派一盒極其簡單的南瓜肉粒飯。看見女生們捧着一個塑膠飯盒,看來不會比我們吃的好得多。飯後,她們把和這所書院有關的書籍、光碟、相架放在檯上展銷,有學生在泡茶給我們喝。當然,她們還售賣茶葉。她們的課程設有商科,可趁機實踐推銷的技巧,學以致用。這些收益,都撥歸書院之用。幾年前,這所書院所隸屬的基督教正生會掀起帳目混亂的風波,遭廉政公署介入調查,最終沒發現甚麼貪污違規的情況,但這些負面新聞,或許已影響到他們遷校梅窩的希望了。我們可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但眼前這群年輕人卻是真的從歧途中走了出來,重覓新生,這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我們分成三組和這些女生交流。她們談到以前在正規學校的遭遇,都認為得不到老師的尊重和受到歧視,而社工則是最不能幫助她們的。儘管這些看法可能流於片面,或出於主觀;但身為老師的,看來也應該思慮一下對這些行為出現偏差的學生的態度。談話中,剛才為外籍老師當翻譯的女生告訴我們,她去年考過文憑試,今年會捲土重來。她說龍應台的書她幾乎都看過了,就差《親愛的安德烈》這一本,用她的語言來說,就是「超鍾意」龍應台的作品。當我問她有沒有看過《大江大海》的DVD時,她眼裏赫然閃出如北斗星的亮光。她喜歡中文,說如果有可能,她想做和翻譯有關的工作。十天後,撰寫這篇文章時,我仍記得這個思路清晰敏銳、說話條理分明的年輕人,她眼裏的亮光,彷彿仍在眼前閃動。希望她這次文憑試考得理想,也衷心祝她如願以償。
離去時,幾個女生陪我們走回碼頭去。迎接我們的是少見的碧海青天,但寒風刺骨。問她們為甚麼衣衫這麼單薄。她們回答是習慣了。我們登船後,她們在岸上揮手,一直到船離開碼頭很遠很遠,仍看見她們的手在空中不停揮動,好像不願意放下來似的。回程時,我們的船必然經過新一輪的顛簸,暈眩定必再度來襲,但比起這群年輕人顛簸的遭遇,這樣短短的航程,又算得上甚麼呢?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4-01-25 --(MM) (校正版)
Monk Muk 【在顛簸中航向正生】,題目擬得好,語帶相關。
Ho Yin Ng 這是很有正能量的報導文章。
--The thumb FB 201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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