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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8日 星期二

鍾意大拇指

李孝聰
      多做了四本鍾意大拇指給上次尚未取書的朋友,今次用了倫敦買回來的紙作書芯,印刷效果較好。為與上一批識別,這次的封面加了手寫和印刷混合的題簽。



Monk Muk 非常有幸,獲贈其中一冊;非常鍾意這本「鍾意大拇指」,因為它蘊藏著溫暖友情心意,一針一線、一針一線親手精製而成的。
Nathanian Tomaz 入面有甚麼內容的?
Lee How Chung 內文選輯大家在大拇指臉書中較多朋友like的文章,在香港文學的小輯中有製作後記交代始末。
Nathanian Tomaz 敢問先生一下:會不會給中文大學的香港文學特藏製作一本呢?
Lee How Chung 沒想過,但也可以。
Victor Hui 不急,我手頭的一部,或遲或早,會去到文學特藏的:)
--The thumb FB 2014-02-03

馬精神

惟得

      上山的時候,你笨拙的鞋跟敲擊路面,一下又一下,像慢了半拍的鐘擺,發出沈重的拖曳聲。適逢黃昏時分,馬匹悠逛到飼料槽喝水,復活老馬自山頭出現,急欲奔下山崗,四蹄卻踏著疼痛,馬步變成兔的跳步。就像晚霞與月色在半空中相遇,因為追不回往昔,又被當前的苦楚折騰,一下子拉近你們的距離。你穿著藍色斜紋粗棉布剪裁的衣褲,白髮像亂草般在頸後冒起,手腕像桃枝般從衣袖伸出,粗糙糾結強硬,而肋骨與股骨也自復活老馬的皮毛間突顯。你的肩膊依然畢挺,可以揹上一個塞滿雜物的麻色袋子,黝黑如乾牛肉的臉孔全無皺紋,卻也找不到青春。屈指一算,復活老馬已經三十歲,馬的平均年齡是二十至三十歲,人的壯年竟是馬的暮年。當然年邁不一定引發腐朽的氣息,你倆也不像患有殘疾或者受過槍傷,然而到了一把年紀,病痛總會找個藉口不請自來,只因為你倆長年生活在戶外,飽經風霜雨露,又沒有機會勤加拭擦,風濕終於滲入你倆的骨髓,欲雨非雨的氣候裡,把你們當罪犯般凌遲。

      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

      老馬快將給人拿去練靶了,仍然喚作「復活」,猶豫間馬主人是否隱隱見到一線生機?復活當然不是踢起大漠沙雪的大宛名駒,可也不是觸發尼采癲癇的都靈瘦馬,年青時頸伸得高、胸肌雄厚、嘶聲響亮,跨步可以躍過五格高的欄柵,牧場長工十五歲時騎著牠,參加無障礙物的平地賽馬,贏取獎金如探囊取物。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鬚兒

      你的下巴沒有長出黃鬚,藍白色的髭子在你唇上盤旋,也沒有聽聞你戰功顯赫,然而你藏有一把輕巧細長的劍,小心用鹿皮包裹,每次看見劍光在黑暗中閃爍,我就幻想你是歸隱江湖的俠客,背後有一連串奇異而美麗的故事。

      重圍如燕尾,寶劍似魚腸
      欲求千里腳,先采眼中光

      也可以說你像一座山,不是接近民居的小山,這些山崗是歡樂的,手風琴般的山巒折疊間露出牧場,坡頂蓋滿松樹,曾經發生戰爭,現在都平靜了。山腳的牧場充滿陽光和安全,屋子閃著白光,連倉房也是溫暖的棕色。你卻像牧場背後連綿的山脈,山脊逐個向後綿延,越來越陰暗,也顯得野性凶殘。蔓延到一個犬牙交錯的山脊,驀然戛止,高高聳立,支撐著西天。我們總愛想山外是怎樣的景致,理所當然有更多的山、懸崖、矮樹叢、石頭和乾燥,終點是海洋,像個未開發的國度。傳說一個古城就在山中消失了,想想又沒有可能,人們怎樣生存呢?山裡並沒有太多水,有的只是毒藜,又沒有食物充飢,總不成把石頭當麵包吃。早晨山峰粉紅色,落日西沈,遠山變成紫色的失望,令人害怕,深山可以是那麼冷漠和拒人千里,不容易受騷擾的模樣已經教人心寒。你的眼睛有時就令我想起遠方的大山,黑眼珠望著遠方,彷彿凝聚在某一點,光采內斂,燃亮只裝載在記憶中的歲月,眼睛似乎在逝水年華中找到一點甚麼,驀然變得溫柔,眉開了,淺笑在眼裡一縱即逝。無論我們怎樣炫耀自己年輕,總有一日移居你的國度,你嚐透了生命裡的甜酸苦辣,以為可以為我們提供一點指引,你卻把心事都塞進麻色的袋子裡,打個繩結揹到肩膊默默承受,是生命對你來說只是一張白紙,還是你過盡千帆一笑置之﹖你自足的神態只令我們張惶。

      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

      你踏著沈重的腳步聲來,並非美麗的錯誤,你不是過客,是個歸人。根本你就在牧場誕生,要回歸出生地,你小時候的居所就在山的西邊,是一間土磚房,牧場解散後,人們再不在磚上加石灰,經不起豪雨,土磚房已被沖走。你仍想留下來終老,自知精力有限,不能幹粗活,只可以擠牛奶、餵雞、砍柴。因為力不從心,在一般人眼中已經貶值。你來得也不是時候,是仲夏一個又長又熱的下午,嗡嗡像蜂鳥的熱氣挑逗人的動物性,只想幹些殘忍的事。一個孩童剛用彈弓射殺畫眉,拿小摺刀把牠分屍,也不想吃牠的肉,就是無事可做。

      一個短篇小說的意念﹕少女在湖畔渡過半生,愛湖的熱情像海鷗,也像海鷗快活逍遙。男子到來,遇見她,毀了她一生,因為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成人見你行動緩慢,只想說些殘忍的話﹕「如果火腿和蛋長在山邊,我就放你到平原牧馬。」還嫌不夠明白,索性拿復活老馬當比方﹕「老傢伙都應該讓我們從苦海解脫,一槍、一聲響、或者頭上覺得一陣痛,一了百了,總比手腳僵硬和牙齒酸軟好。」成人擁有牧場,小心照顧帳務,量入為出令他變得有點急功近利,哲學是人與物喪失了實用價值,就該丟棄,他的帳簿並沒有「敬老」這兩個字,以為日理萬機,說話帶動權威,卻又自知無經濟能力負擔多一個人的膳食和老人家的醫藥費,有點心虛,先賞你一客閉門羹,只渴求把你包裝成貨物退還親友,恥笑都不過是擋箭牌,卻不考慮語言可以是裝滿子彈的槍,口不擇言任意掃射,就算言者無意,也已經穿透聽者的心靈。你到來試探空氣,接觸到的只是冷言冷語,尊嚴被人踐踏成地底的泥,展望將來,只抓住一片荒野。

      平原好放無人放,嘶向秋風苜蓿花

      蒼蠅在陽光下閃動的清晨,你已離去,身無長物,行李依然留在小屋裡,有人看見你騎著復活老馬,越過樹叢走往深山,沒有馬鞍,只用繩索當馬韁,手上有銀光閃爍,不是槍,應該是你的劍。儘管失去老馬,成人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依然不肯放過機會嘲弄﹕「想偷,永遠不會嫌老。」只是你再聽不到,所有傷害都逐漸遠去,你騎著瘦馬超越冷嘲熱諷悠然自得走往另一境界,這才真正是馬精神。你走後我們特別感到寂寞,看著塔般的山脊一重又一重直至海洋,想像你踏著自己的馬蹄聲越踏越響歸途荒蕪,一股嚮往之情驀然緊擁心懷,教我們不能自
,幾乎要痛哭一場才能舒解,此刻我們只好躺在飼料槽邊的青草地上,用交叉的手臂遮掩眼睛,一躺就是半天,心中充滿無可名狀的哀傷。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只是你並沒有向我們永遠告別,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經過文學的洗禮,四十二年後,你又從山裡出來,復活老馬再沒有陪伴你,你已脫胎換骨,用另一種語文向我們敘述你的經歷,令我們驚訝震動。故事裡的山蔓生著莖長百足的蜈蚣草和紅色三角的羊齒草,山再不是尋常的泥棕色和葉綠色,天狼居住在藍樹上,紅蟻排列成行,走過濕潤的白堊土地,流動如液體的風並沒有拗斷紅樹的枝幹,黑土上有人築起一條石龍,撒下藍色的塵埃,蜿蜒走來一條巨蟒,滑溜的軀體長著硬毛,像豬鬃般堅挺,驚起了一只黃鳥,像鼓般叫起來,旁邊的黃樹叢發出泡沫沸騰的聲音應和,春天紅色的太陽總是寒冷的。你特別迷戀一座山,栽了一株草,只是一覺醒來,山竟消失了,只剩下幾塊石頭和一叢黃菊,白色的粉末撒滿濕地,卻追尋不到山的痕跡,你現在惟一的想望就是找這座山,它卻像已沈進大海裡,只偶爾隱約在空中幌動,為著山,你不惜赴湯蹈火,蕨草生長過後,依然一片荒涼,你只能站在沸騰的河旁探望。儘管人們向你說的話可能帶有殺傷力,你對我們說話時總是溫柔委婉,語句自有懾人的力量,聆聽時我們感到如詩如夢,不一定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依然被你感染。你獨特的話語徐徐流進我們的血液裡,然後你沈默了,任我們苦苦哀求,仍然不肯再說另一個故事,只是你美麗如天籟的聲音怎可以就這樣流散﹖我們戰抖地站起來,清清喉嚨,也
試說一個故事,不是模仿你,只希望話裡沾染一點你的情調。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MM)
Monk Muk 用仿似的語境字貌,向喜愛的作品致意,向心儀的作者朋友問侯。喜歡惟得說:「所有傷害都逐漸遠去,你騎著瘦馬超越冷嘲熱諷悠然自得走往另一境界,這才真正是.....。」
Kam Tim Ling 作者用心琢磨,一篇耐讀的文章,得好好咀嚼。

--The thumb FB 2014-02-01

2014年7月6日 星期日

狗尾續貂繭手抄書

凌冰

      小學三、四年級時,半顆黃豆般大小的繭,就在我右手中指第一節長成,總覺礙眼。年輕時,曾夢想飛蛾破繭而出,繭就如不再撒謊的小木偶的長鼻子,從指頭上消失。可現實畢竟殘酷,是不以人主觀意志而轉移的,夢醒過來,繭仍苦苦相纏,與指頭私訂終身。一次,把心一橫,拿起剪刀來,想把繭來個恩斷義絕,幻想自己是杏林泰斗,仿效周伯通,以左手給右手做手術,可剛剪到入肉處,已痛得哇哇大叫,手術只得以失敗告終。天地與我並生,指頭與繭為一。看來,指頭已習慣和繭相依為命,百鍊剛化為繞指柔;而繭呢,兔絲附女蘿,也樂意和指頭長相廝守下去。

      據說,指節長繭,是從小寫字太用力,或拿筆的姿勢不對所致。我想我兩者都是。曾有學生投訴我在她的習作簿上留下的批語,力透紙背,字痕隔了幾頁紙仍清晰可辨,嚴重影響她做功課時的心情;也由於我在黑板上的字寫得過度鐵畫銀鉤,擦黑板時事倍功半,曾有值日生噘起嘴來說要「罷擦」的。至於拿筆的姿勢,跟握箸一樣,我從小就不守法度,別樹一幟,於是繭便在我的指頭上拿了單程證,落地生根,一旦羽翼成,就萬般帶不走,惟有繭隨身了。回想起來,應是拜小學時經常給老師罰抄所賜。既是罰抄,自然不講秀麗,但求快速,一手潦草的字體就是這樣煉成的。

       大學時,曾向蕭立聲老師修習過書法,可惜積習難返,加上耐性不足,無甚寸進。既執教鞭,板書頓成自暴其醜的媒介,如果當年的老師知道這個不可教的孺子,日後不但走上誤人子弟以餬口之途,還要以筆墨示眾,不立時吐血身亡才怪。

      人曰:「字乃人之衣冠。」自問無劉伶以「屋室為幔衣」的狂放,總得穿衣以示人。學生之中,字體秀麗的大不乏人,相比之下,忝為人師,真是無地自容。自以為總是穿戴得寒傖,甚不得體,沐猴而冠,難登大雅之堂;看見別人穿得剪裁合度,風度翩翩,是由衷的既羨且服。近日,看到李孝聰把也斯的詩集《普羅旺斯的漢詩》抄寫一遍,裝訂成書,以紀念也斯逝世一周年,並撰短文《手抄書》以誌,圖文並茂,詩字互映,誠為美事。這樣神妙飄逸的字體,許迪鏘評為「出入蔡襄米芾之間」,可見其風格有跡可尋。

      文藝青年時期,也曾抄寫過好些詩集,一些在搬家時給扔掉了,但記憶中仍有命不該絕的,不知道躺在家中哪兒,趁歲暮大掃除之便,翻箱倒櫃,把幾本碩果僅存的「手抄書」發掘出來。

      得以重見天日的手抄書有四本,可不是甚麼珍貴文物,但原來都有三十多年歷史。兩本較大的是用左邊附有金屬環的筆記本抄的,我想可能是當時怕抄錯字,一旦抄錯,把錯的一頁撕下來就是。其中一本是瘂弦、張默編《六十年代詩選》,原書好像是向也斯借來的,根據當年的紀錄,由1976年9月抄到12月,紀錄註明欠抄洛夫、瘂弦、鄭愁予等人的詩作,並不完整,可能是已有這幾個詩人的集子,加上書是借回來的,謹守宋濂「手自筆錄,計日以還」的承諾,便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另一本是《敻虹詩集》,由1977年9月2日抄到4日,應是夜以繼日,抄了三天,一口氣把整本詩集抄完。這本集子幾乎整本都是情詩,或許能反映出抄書人當時的心跡:「而燈暈不移,我走向你 / 我已經走向你了 / 眾弦俱寂 / 我是唯一的高音」。這本手抄書最後幾頁,貼有也斯談這本詩集的書話的複印,原文發表於同年10月的《象牙塔外》,倒也巧合。另外兩本,抄在小小的、薄薄的拍紙簿上,一本是方思的《時間》,一本是艾青的《北方》,都是在1977年10月期間抄的,還以黑色的線條自行「設計」了封面。

      幾本手抄書,是當年用長了繭的手抄寫的,刻意力求字體端正,如不敢犯規的小學生;比起孝聰的沉著渾厚,風格自成,實在自慚形穢。不過,到底是年輕時留下來的一點印記,懷着對詩人的崇敬,對文字的信仰,也就原諒了狗尾續貂的自己。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4-01-30

Victor Or 凌冰的簽名,本身就像一幅畫。
Ho Yin Ng 凌冰兄, 我有「六十年代詩選」這本書, 如欲補抄欠缺部份, 可借予給你。
Kam Tim Ling 惟得,過譽了!
謝謝浩然兄慷慨相借。只是後來我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冊(很明顯是「海賊版」),何況以現在的時間和心情,抄書總覺奢侈,敬謝不敏了!


--The thumb FB 2014-01-31

手抄書

李孝聰

      我的讀書生涯少不了抄。小時上學抄書、抄生字,偶然還抄功課和校規。稍長,抄書、抄功課略減(因為不交),改為大量抄筆記。老師在黑板振筆疾書,我們低頭狂抄。這類操作性質的抄純是搬字過紙,是我抄的生涯的第一期。青少年時代進入抄的另一階段,這時開始選擇性地抄自己喜歡的東西,聽到鍾意的歌,抄下歌詞;讀到好的詩詞,抄下佳句,Beatles、Pink Floyd和李、杜、蘇、辛並列,齊齊抄進筆記本,偶爾還拿出來唸唱幾句。那時很多書不那麼容易找到,所以借到了或看到了喜歡的作品就抄。這種抄與小時的抄,態度與感情不同,是抄的另一階段。這些筆記本現在當然都不在了,但抄過的文字卻留在腦中,在適當的時候又再浮現。「……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我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中午在鰂魚涌》)是抄過的詩句,現在每次走過鰂魚涌仍會想起。月前見到有朋友在書店的玻璃上抄寫也斯的詩,認真誠意的抄寫一段文字是對文字、對作者的尊重和致意,也是細味文字的過程,在紀念也斯逝世一周年的日子裏,於是我也找出也斯最後的詩集《普羅旺斯的漢詩》,以在倫敦買回來的毛邊手作紙靜靜抄寫一遍,裝訂成書,以為紀念。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howchunglee  posted on 2014-01-27





Candaces Chung 最珍貴的紀念。美麗的字,美麗的文字,美好的心思。
Victor Hui 兄之書法看來是出入蔡襄米芾之間。


--The thumb FB 2014-01-28

年又過年

肯肯

      離鄉別井。起初,大年初一,要上班上課,難免憂悒,耿耿於懷。那時候年輕,不甘寂寞,不甘心日子平常過,周末放假,呼朋喚友,potluck 聚餐,鼓樂喧天,熱鬧一番。嘉芙最本事,跟隨食譜,捧來年糕蘿蔔糕羅漢齋,有誰特地往倫敦唐人街買一個年盒盛滿瑞士糖紅黑瓜子糖蓮子糖冬瓜,還有誰遺憾不會做煎堆油角了買來的未及祖母做的丁點好。八方來的遊子,人人手握大耳杯鐵觀音,抓一把瓜子,附和一旁助興的森美許,愈唱愈得戚,共親友相見講話投機,充滿新春喜氣歡暢揚眉。

      這般喜洋洋慰鄉愁的聚會,一年一度,持續數載,直至大家都當了父母。孩子們上學,當然是聚焦聖誕節復活節萬聖節夏日園遊慶秋收。農曆新年?唐人街繼續舞龍舞獅,可是我們離開太遠了。客地居處,入其俗,從其令,隨遇而安。

      不過是託辭。其實,無論身處何地,都有逐漸離去的人們。沒回覆的賀卡、電郵,捎來的問候,擱置一旁,鋪滿生活的塵埃,拭抹後模模糊糊,水濶魚沉何處問。萍水相逢的旅人,暫聚幾回,從此斷失聯繫,交遊更零落了。

      年,是一隻獸,敲定我們孤寂,一口一口,吞噬,我們對賀年的熱忱。還來得及,貼一副對聯驅趕嗎?

      逢年過節,百般心事,趁機扎心頭。有些包袱是一輩子的,有些可以不情不願地放下。我們有需要將家鄉的傳統繼承嗎?孩子客地出生,走不一樣的人生路,誰說一定有錯過和失落呢?

      煩惱,完全自討。

      生活裡的聲音。女兒三歲半入學後,只有英語對話的友伴同學,從此我講廣東話,她外文回應。但會見長輩,她還是會恭恭敬敬,係,好,知道。轉背偷問剛才說了什麼來著。今天倫敦巴士上,不要旁人聽見我倆閒談盡說人非,她又轉中文台,嗰個 Tallie 成日駁咀,踢都唔郁,激死人㗎;Stefen 企喺柱後面唔去 serve,同 Brianca bet 幾時先俾經理捉到喎;佢特登踩我對新靴,冇嘢好做。有人肯慢慢逐隻字講,叫我貼心歡喜。

      月曆上紅字記低大年初一,備忘給女兒寄利是,給家人約網上電話。年,又過年,共慶歡樂團圓。

原載http://cancancl.wordpress.com/ posted on 2014-01-25 --(MM)

--The thumb FB 2014-01-27

在顛簸中航向正生

凌冰

      這個早晨,我們在天文台發出「寒冷天氣警告」下,登上一艘可容數十人的小船。甫坐下來,引擎還未發動,船已開始顛簸起來。陽光下的尖沙嘴鐘樓就像一個年逾百歲的老者,在陸上嘲笑我們不腳實地。後悔,已來不及了。船離開維港後,背着太陽,在顛簸中航向正生書院,成了交給頑童們的皮球,給拋來拋去,幅度雖然不大,我們坐的也不是汪洋中的一條船,但波浪的威力實在超乎想像,不少人開始感到暈眩,有人甚至想嘔吐了。

      知道航程要個多小時後,有人坐在船艙內玩手機或打瞌睡,有人登上甲板看風景或拍照。我選擇坐下來,翻開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書《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以為知識就是力量,看書可以驅除暈眩,但似乎不奏效,想是這本書太艱澀了,換上同事遞過來的村上春樹,仍無補於事。自恃父親是海員,一廂情願認定遺傳了他的基因,細想起來才知道根本不合邏輯,父親無懼風浪也是久經歷練所致,跟遺傳無關。最後,我還是成為探訪周公的一員。船不斷顛簸,似乎沒有停止過,在顛簸與矇矓之間,忽然想到「大不列顛」這個譯名也真貼切:十八、九世紀時英國這個海上霸主,挾船堅炮利之勢攻城掠地,殖民地遍佈各大洲,有「日不落國」的稱號,在當年懸掛米字旗的戰艦上的官兵,必然視這樣的顛簸為搔癢了。

      後來,船相對平靜下來,一問之下,知道船已駛進一個海灣──大嶼山芝麻灣一個名叫下徑的地方。頑童們入睡去了,我們甦醒過來。這個地方,負責這次活動的同事打電話給當地的導師,船家怕泊錯碼頭,船就在碼頭外等候,可見他也不常來。不久,幾個穿上深藍色羊毛外套、深藍色長褲的女孩跑到碼頭來,不斷向我們招手,相距一箭之遙,也可以看到她們的笑容在陽光下閃耀。船駛靠碼頭邊,我們陸續上岸。女孩共四人,都是十多歲的模樣,跟我們所教的學生年齡相若,羊毛外套上繡有校徽和「正生書院」四字。她們建議我們分成四組,約十人一組,在她們帶領下參觀校園。

      碼頭是一條伸出海面的長堤,面向陸地的左邊有一堆亂石,其中有一塊髹白了的大石,上面漆上正生書院紅色的校徽,簡明的線條中間有一條曲折的通道,由下而上,原來是「悔改歸正 出死入生」之意。帶領我們的那個女生,皮膚黝黑,架上一副黑框眼鏡,一頭清湯掛麵,劉海剪得參差不齊的,一副八十年代未宣告解除髮禁前臺灣國中女生的模樣,足登一雙「白飯魚」──平底白布膠鞋,看來比我們的學生還要純樸。

      在清湯掛麵女生健步如飛的帶領下,我們沿着鋪上水泥的崎嶇山徑行走,時而上山,時而下山,走起來真有點喘噓噓的。我們經過一些簡陋的建築物,女生給我們逐一介紹。沿途遇到一些男生──在女生口中稱為「弟兄」的,都一一向我們送上「早晨」二字,親切而自然,很難想像這些年輕人過往的人生曾與毒品、黑社會或違法的事沾上甚麼關係。我們問女生可不可以拍照。她說可以隨意拍,這兒沒有人會拒絕我們的。我們原先怕這樣會涉及私隱問題或對他們造成傷害,真是有點小人之心了。我們穿過男生用的洗澡間,有幾個近一米高、長方形的蓄水池,上面放上一些供洗澡用的水勺子和水桶。女生告訴我們無論天氣多冷,這兒的師生都是用冷水沐浴的。我們聽後都瞠目結舌,認為不可思議。有同事問是否即使天文台發出「寒冷天氣警告」也是如此。回答說除非生病,不然都得淋冷水浴,而為了節約用水,弟兄洗澡用的都是山澗截回來的水哩。

      我們走進男生宿舍,只見碌架床排得密密麻麻的,上面疊有被鋪。宿舍門外貼上使用冷氣的告示,規定晚上氣温超過27度才可以用,時間在睡前半小時到上午六時半。女生說夏天時這兒的温度比市區要高兩三度,市區27度時,這兒可能已超過30度了。她又說夏天除了蚊子,間中會有蛇出沒,這裏到底是荒郊野外。我們經過廚房,有男生在切菜,應該是在準備午膳。原來他們要輪流燒飯,可見學習在這兒,不僅是吸收知識,也有生活上的實踐。經過一個角落,兩個男生正在為兩個披上白布坐着的夥伴理髮,原來他們都要學會這門手藝,這就解釋了眼前這個女孩的髮型絕對不會是專業髮師的手下傑作的原因了。

      至於我最有興趣一闖的圖書室,這天卻重門深鎖,只能透過玻璃窗窺望,看見裏面有一張生鏽的書桌、一把椅子、一張摺檯和幾個書櫃。書櫃上,一本本書排列整整齊齊的,書脊上都貼上編號,應是為方便紀錄借閱而設的,藏書看來不過一二千本,知識在這兒顯得更珍貴了。我們繞着籃球場走,這球場好像一直在我們腳下,球場上安放了金屬造的架子晾曬衣物,連籃球架上都晾上了被子、床單等衣物。無論如何,你不能用甚麼美學來解釋這些雜亂無章的狀態,卻又沒有人說在這個球場上掛上「萬國旗」是不美的。

      到了女生住宿和作息的地方了。一隻狗在鐵籠裏狂吠不已,大抵因為我們在牠眼中是入侵者吧。一個矮胖而頭髮斑白的中年女子走過來,呼叫牠的名字,用手輕輕安撫牠,神乎其技的,狂吠聲果然就收歛起來──這個女子就是女生們的導師。我們看見一個殘舊的雪櫃上貼上一張昂山素姬的海報,與放滿鞋子的鞋櫃上「嚴禁吸煙」的標貼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兒的女生不多,只有十多人,大都在温習功課,一個在廚房燒飯,兩個在使用電腦。據說她們只能在導師的指導下上網,嚴禁與外界溝通,至於手機,自然是禁制品了。你可不會質疑這樣做是否違反人權,似乎不近人情,反而會覺得是合情合理合義的。霎時間,我看見一個女生的十隻指甲居然塗上粉藍色,正感奇怪,細心再看,發覺她穿的不是校服,追問之下,才知道她是社工,來這兒給女孩們補習。

      宿舍外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導師把女生召集起來。我們站起來聽她們唱校歌,一面螢光幕把歌詞顯示出來。她們唱得很認真,彷彿都以身為這兒的學生為榮。然後,女導師介紹過學生在這兒的起居生活後,她們便逐一自我介紹進來這兒的原因和時間。原因大多是和吸毒有關,大部分是由法庭判進來,待在這兒有長達三、四年的,也有才幾個月的,而年齡最少的才十歲。其中一個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十多歲時誕下女嬰的女生,現在女兒懂得以英語唱生日歌和說出眼耳口鼻的單字了,但她的英文程度還不及女兒,說要發憤圖強,學好英文來和女兒溝通。我們坐在這兒聆聽她們的心聲,不是透過電影或電視劇刺激官能的畫面,也沒有起伏跌宕的情節,卻是一個個年輕人活生生的迷途知返的經歷。其間,一個束馬尾的女生坐在我們的外籍老師身旁,為她充當翻譯。因為女導師腿部不適,有時要坐下來休息,有時要站起來說話,女生們總會主動去攙扶她。這些細節,都蠻有意思。

      我們在這兒吃午飯,每個人獲分派一盒極其簡單的南瓜肉粒飯。看見女生們捧着一個塑膠飯盒,看來不會比我們吃的好得多。飯後,她們把和這所書院有關的書籍、光碟、相架放在檯上展銷,有學生在泡茶給我們喝。當然,她們還售賣茶葉。她們的課程設有商科,可趁機實踐推銷的技巧,學以致用。這些收益,都撥歸書院之用。幾年前,這所書院所隸屬的基督教正生會掀起帳目混亂的風波,遭廉政公署介入調查,最終沒發現甚麼貪污違規的情況,但這些負面新聞,或許已影響到他們遷校梅窩的希望了。我們可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但眼前這群年輕人卻是真的從歧途中走了出來,重覓新生,這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我們分成三組和這些女生交流。她們談到以前在正規學校的遭遇,都認為得不到老師的尊重和受到歧視,而社工則是最不能幫助她們的。儘管這些看法可能流於片面,或出於主觀;但身為老師的,看來也應該思慮一下對這些行為出現偏差的學生的態度。談話中,剛才為外籍老師當翻譯的女生告訴我們,她去年考過文憑試,今年會捲土重來。她說龍應台的書她幾乎都看過了,就差《親愛的安德烈》這一本,用她的語言來說,就是「超鍾意」龍應台的作品。當我問她有沒有看過《大江大海》的DVD時,她眼裏赫然閃出如北斗星的亮光。她喜歡中文,說如果有可能,她想做和翻譯有關的工作。十天後,撰寫這篇文章時,我仍記得這個思路清晰敏銳、說話條理分明的年輕人,她眼裏的亮光,彷彿仍在眼前閃動。希望她這次文憑試考得理想,也衷心祝她如願以償。

      離去時,幾個女生陪我們走回碼頭去。迎接我們的是少見的碧海青天,但寒風刺骨。問她們為甚麼衣衫這麼單薄。她們回答是習慣了。我們登船後,她們在岸上揮手,一直到船離開碼頭很遠很遠,仍看見她們的手在空中不停揮動,好像不願意放下來似的。回程時,我們的船必然經過新一輪的顛簸,暈眩定必再度來襲,但比起這群年輕人顛簸的遭遇,這樣短短的航程,又算得上甚麼呢?

原載https://www.facebook.com/kamtim.ling posted on 2014-01-25 --(MM) (校正版)

Monk Muk 【在顛簸中航向正生】,題目擬得好,語帶相關。
Ho Yin Ng 這是很有正能量的報導文章。

--The thumb FB 2014-01-27

温德斯的怨曲

吳浩然

      温德斯(Wim Wenders) 是個不斷尋索的詩人導演。

      他在電影【大路之王】(Kings of The Road) 裏遊走於德國邊境的城鎮, 搜索逐漸消失的景物;跑到東京的大街小巷去拍攝【尋找小津】, 尋覓小津安二郎留給他東京的印象;駕駛舊式雙人摩托車遊戈在古巴殘破的街道上, 重拾失去已久的動人樂曲, 再現【樂滿夏灣拿】( Buena Vista Social Club) 裏繁花錦簇的音樂。

      最近看他 拍攝於2003 年,鮮為人知的音樂傳記片The Soul of A Man 。 温德斯走到美國的密西西比州, 重構他年輕時的藍調( Blues) 偶像Blind Willie Johnson 與Skip James二十年代在美國南部唱Delta Blues 的境況。

      這是温德斯通過電影去追尋一個他曾經嚮往的靈性世界。

      藍調源起黑人怨曲,樂曲原本結構簡單,主要依靠歌唱去抒發內心鬱結的情緒。黑人演繹時自有獨特唱腔,那種哀愁都在骨子裏。

      温德斯的怨曲英雄皆是才華橫溢的創作歌手, 可惜不為世人所知。因此, 他特意找來一部二十年代的攝映機,跑到密西西比州去,尋回尚存的農莊建築, 找來黑人歌手作角色扮演,模仿那年代拍攝記録片的方法,重現兩人生平的片段, 讓大家認識。

      先看原片, 再看温德斯親身敘述的版本, 聽他用真切的話語, 娓娓道來拍攝此片的心路歷程。温德斯是用個人獨特的眼光, 去看黑人怨曲的根本精神與情懷, 全片有著不少動人段落。

      Blind Willie Johnson在二十年代美國南部是唱Gospel Blues的。怨曲原身是Gospel 音樂,當時樂手多遊走在Gospel 與Blues 之間。那年代, 黑人在農地裏生活艱苦,音樂是他們心靈的慰藉。Blind Willie Johnson 一生貧困,瞎眼的他攜杖四處演唱討錢過活。他的創作有Dark is the Night與Trouble Soon be Over等。聽著他濃重的歌聲,你會切實感覺到在那遼闊的棉花田裏, 埋在泥土內綿綿無盡的哀愁。

      在影片內, 温德斯對Skip James 著墨最多。Skip James是由美國南部跑到北部芝加哥、伊利諾州等地的怨曲歌手。那時候正值美國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 黑人都過著悲慘的生活。温德斯巧妙地將自己拍攝Skip James記錄式 的黑白片段與當時有關黑人的新聞片連接起來, 讓你見到黑人家庭在公路旁搭起帳幕為家的慘況,鏡頭捕捉了一對又一對哀求的目光。温德斯刻意保留新聞片內一個黑人在鏡頭前的厲聲疾呼:「The Only Thing We Want is a Shelter;and Food to Eat。」與Skip James背景歌曲Hard Time Killing Floor Blues尖鋭的歌聲調混一起: 「艱難的歲月驅使我們流離失所....... .. , 主啊, 如果會有那天, 請讓我離開這個要命的地方。」感人至深。

      Skip James一生並不如意, 年老病重在醫院時,他寫了Washington DC Hospital Centre Blues 。 對慰問他的醫生與護士, 他的歌這樣回應:「醫生、護士們,沒有人會來探望我了。你問我究竟是誰? 我是個好人,不過也是一個窮人,希望你會明白。」他一貫尖銳的聲調, 叫人聽得悲涼。

      不久他也離世。有幸地, 那班白人年輕小伙子Cream樂隊 把他的怨曲I’m So Glad, 用電吉他、擴音器唱得很受歡迎。

      温德斯最後的怨曲英雄是J.B. Lenoir, 是六十年代的人物。他在美國本土不為人所認識,反而, 英國藍調歌手John Mayall為他的離世寫了The Death of J B Lenoir 這首歌。諷刺是, J B 去世前還在做洗碗碟的工作。J B創作的歌曲都有時代訉息。令我最深印象是温德斯找來爵士怨曲女歌手Cassandra Wilson 重唱J B 的Vietnam Blues。一個充滿魅力與個人格調的黑人女歌手,尖細的面龐, 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調,把你的情緒牽動著。她徐徐吐出的歌詞, 靜靜地緩緩地召喚著你沉澱了的記憶。慢慢的鏡頭接連看著越戰時被戰機炸得飛上半天的房屋碎片, 炮彈聲把你從歷史的沉思中喚醒; Cassandra輕搖著瘦削的臉, 隨著她無限的嘆息, 鏡頭裏就見到戰場上受傷士兵惶恐的眼神,與及一堆堆包裹著戰死軍人的屍袋,正是馬革裹屍還,戰爭的殘酷赤裸裸又再出現眼前。相信温德斯年輕時是反戰份子,他說自己刻意重現此段歷史,作為現世的反省, 並對曲中一句甚有感受: 「Mr. President, you always talk about peace, but please clear your house before you leave 。」還看今天的伊拉克,歷史叫人看著感慨。



      電影的結尾,温德斯滿有詩意地把三人的面容影像,逐漸溶入宇宙太空裏,他們的歌聲也沒入穹蒼,變成天籟之音。

      The Soul of A Man 是温德斯用他的人文精神去看自己曾追尋的精神世界,有如他的柏林天使( Wings of Desire)在大教堂頂上, 俯視人間衆生。他用詩人的襟懷重建個人的記憶, 藉此重拾那些被遺忘了, 曾在靈魂深處發出的呼聲,讓它們都變成永恆

--The thumb FB 2014-01-23